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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2.9折】淑女好逑《上》

點點愛AL336--海青拿天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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NT$642.9折 會 員 價 NT$64 市 場 價 NT$220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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NT$220
作者:
海青拿天鵝
出版日期:
2014/02/25
分級制:
普遍級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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門貴女手握錢契,一句父債子還,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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晉江神級作家海青拿天鵝的極品甜寵文,全臺獨家大首賣!
好書難求,看到了千萬別放過喔!


一場冰雹打壞了邵家房屋,杜甯親爹仗義解囊,送了五千錢到邵家,
邵稹祖父堅決不肯白受,便立了張契書。轉眼多年,
杜甯成了孤女,無依無靠被逼出嫁,卻在山頭遇上山賊搶親,
哪知包袱裡的契書成了她的救命符。
「那時我爹想把這契書燒了。」杜甯把契書折好,重新收進包袱裡,
「我母親卻不許,說借了就是借了,後來又留給了我。」
「嗯。」山賊邵稹吊兒郎當應了聲:「於是如何?」
杜甯望著他,雙目期盼,「父債子承,你既然認了,就還錢吧。」


精彩章節搶先閱讀

 

  

  第一章

  三月的天氣正是陽春回暖,天氣連晴了數日,碧空如洗。
  篦城裡,街道並不熱鬧,鄰里的婦人們並坐在一處晒著太陽做活,偶爾有賣花糕的小販走過,引得幾個小童跟在後面。
  一陣吹打之聲忽而沸沸揚揚傳來,引得人們紛紛探頭觀望,只見石橋那邊,一輛牛車裝飾五彩緩緩而來,前呼後擁,吹打之人衣裳鮮麗,好不熱鬧。
  「是哪家喜事?挺氣派嘛。」一名婦人道。
  「妳不知道嗎?今日城南杜大郎嫁女呢。」
  「嫁女?可杜大郎生的不是兩個兒子嗎,哪來的女兒?」
  「嘖,妳忘了,兩年前杜二郎在成都歿了,他女兒就來篦城投了大伯。」
  「哦!」婦人恍然大悟,「這麼說這嫁的就是杜二郎的女兒,這兩年可不怎麼見過她,可真是深養閨中。」
  「那自然,杜家現在是不行,可怎麼說也是仕宦之家,杜先公和杜二郎都是入了仕的,如今這杜小娘要嫁去閬州的褚家,聽說也是個士族。」
  婦人點頭,「倒是門當戶對……」
  「什麼門當戶對。」這時旁邊一位老婦忽而搖頭道:「妳們知道什麼,我可聽說閬州那邊的新郎是個病得只剩下一口氣的人,父母聽了方士之言,要娶新婦沖喜呢。」
  眾人愕然。
  老婦繼續道:「不然妳們以為那閬州的人家為何千里迢迢跑來篦城娶婦?杜大郎好賭,家中的資財都快敗盡了,見閬州那邊出的聘禮豐厚,就把姪女許了婚。」說著她搖頭,「作孽喲。」
  婦人們面面相覷。
  這時迎親的隊伍已經走了過來,婦人們細看,果然那喜氣洋洋的人群裡沒有新郎,只有個長輩模樣的中年人走在前面,權做引車者。
  「還真是……」等那隊伍過去,婦人們臉上的好奇已經變成了同情,紛紛嘆氣。
  杜甯坐在牛車裡,外面的吵鬧刺耳,膝頭被牛車震得發麻,她不適地挪了挪雙腿。
  她五更起身盥洗穿衣,頭髮被梳得一絲不苟,兩名族中的婦人一左一右地按住她,用細線給她開面,疼得她滿眼淚水。
  「勿哭,哭什麼。」大伯母崔氏手裡掂著一支寸許長的金釵,笑咪咪地說:「閬州那邊可是個大族,叔伯中有好幾位在京中,妳那夫君乃是長房長子,妳嫁過去可是享福呢。」說著,她把金釵插到杜甯的髮髻上後道:「這金釵是妳祖母傳下的,妳大伯捨不得妳,就給妳做了嫁妝。」
  這原本就是祖母給我的,杜甯在心裡道,低頭不語。
  崔氏見她順從,很是滿意,讓婢女給她塗脂抹粉打扮起來。
  閬州的迎親隊伍按時來到,杜宅裡喜氣洋洋,杜甯的大伯杜平大腹便便、紅光滿面,兩個兒子也難得地穿戴整齊,牛車才到就嚷嚷著要攔車討喜錢。
  杜甯頭上戴了喜帕,待行過禮,被攙著登車,當車帷放下的那一瞬,她看到這個住了兩年的老宅消失在眼前,心裡竟是解脫。
  牛車一路搖搖晃晃,當外面的伶人累了不再吹打,杜甯聽到農人趕牛的吆喝聲,已經出城了,她摸摸腰上私藏的物事安然無恙,想著幸好衣裳足夠寬大。

  ◎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◎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◎

  大路兩旁新種了青綠的莊稼,農人在田地裡耕作,趕路疲憊了的行人在挑著酒旗的草廬裡歇腳。
  「這地界都快出劍南道了,還有山。」一人喝口水,搖頭道。
  「是呀,山高林密,也不知何時是個頭。」另一人用袖子搧著風。
  「二位聽口音是中原來的吧。」草廬主人提著茶壺笑道:「我們這地界往東是山南道,往北出隴右道,山還有的是呢,不過要說山,本地的山確實多些高些,抱朴子葛仙人二位聽說過吧,他曾來採藥……」
  「你這店主人又訛人。」草廬主人身後坐著兩個短衣大漢,一個尖臉,一個滿臉虯鬚,虯鬚大漢朝他嚷道:「你酒裡的水那麼多,那個什麼葛仙人若喝了你的酒,怕是再也不願來了。」
  「去去!」草廬主人回頭惱道:「我這酒是自家釀的,哪裡摻水!」
  眾人皆笑。
  一人道:「主人家,我聽說這山中有山賊?」
  草廬主人道:「山賊嘛,都是前些年東邊鬧水災時來的流寇,官府剿了許多,如今不過小股,出沒不定,二位若是憂心,可往前方村子借住兩日,這路上常有官軍人馬通過,到時將二位捎帶一程也好。」
  話才說完,一陣轔轔的聲音從大路上傳來,眾人望去卻是六七個人擁著一輛牛車,鈴聲叮叮,而那車前的一名青年器宇軒昂地騎著白馬,身著天青錦袍,頗有貴氣。
  廬中眾人看著他們,停住了話語,有眼尖的人看到他腰間的魚袋和佩刀。
  「這麼年輕就有魚袋,是京中哪個貴胄的子弟吧。」有人嘖嘖道。
  「嗯,那刀也是好刀。」
  旁人跟著看去,只見那人的刀修長,刀柄上裹著鮫皮,除此之外並無貴重裝飾。
  「也不見得多好,長安的鮫皮刀多的是。」他說。
  那人搖頭笑道:「你不曾參軍看不出來,那可不是拿來擺設的儀刀,殺氣重著哩。」
  隊伍經過草廬時,牛車四角的香氣隨風暗溢,青年淡淡地瞥了廬中一眼,眾人看清那面貌,只見劍眉星目,風姿俊逸。
  「京城的貴眷也來遊玩。」待車隊離開,眾人議論開來。
  「京城貴眷算什麼。」草廬主人一邊斟酒一邊得意地說:「葛仙人都來過呢。」
  草廬裡又開始嘰嘰喳喳地談天說地,坐在後面的兩個短衣大漢卻不再飲酒,各自將草笠戴在頭上,留下幾個錢,悄無聲息地離開了草廬。

  ◎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◎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◎

  道路在山間變得不平整,牛車的木輪硌在裸露的石頭上,發出粗鈍難聽的聲音。
  車內的女子紈扇半掩,伸出玉指輕輕挑開一角車帷,前方白馬上青年的身影英挺撩人心動。
  「娘子。」走在車旁的管事不放心地說:「此人與我等半路遇得,根底不知,由他引路只怕不妥。」
  「有何不妥。」女子道:「田郎可是仕宦之人。」
  「雖如此,可他一個隨從都沒有,小人總覺得……」
  「好啦。」女子打斷道:「田郎說了,他來劍南訪友,著急啟程,故而不曾帶隨從,且田郎一路知情識禮,牒文查驗也並無差錯,哪點像是歹人,你莫錯怪了他。」
  管事見她一口一個田郎,心知再反對也無用,只得噤聲。
  道路入山漸深,走了一段之後,路上只剩下車隊幾人,四周林木茂密,再不見他人。
  行至一處山谷,田郎提議歇息,眾人走了半日也覺勞累,便到路旁駐步飲水。
  女子從車上下來,仍將紈扇半掩面龐,瞥向立在馬旁眺望山景的青年,移步朝他走去。
  「得田郎一路照拂,妾有禮了。」女子款款行禮道。
  田郎還禮,「同路相攜本是應當,娘子不必言謝。」
  女子含笑卻又微微蹙眉,輕嘆道:「田郎有所不知,妾自綿州往京,一路上聽人備言此地凶險,本有怯意,奈何姨母病重,實不忍教她空盼,幸虧路上遇得了田郎,否則至今不知如何是好。」
  田郎看著女子,紈扇後面粉頰桃紅,一雙眼眸脈脈含情。
  「娘子實在客氣。」田郎溫聲道。
  女子嬌羞低頭再問:「容妾再問,聽田郎口音是京城人士?」
  「某世居長安。」
  「如此。」女子問:「不知田郎身居何職?」
  「娘子說的是我這魚袋嗎?」田郎忽而露齒一笑,將腰間魚袋解下,彬彬有禮地在女子面前打開來,「娘子請看,是空的。」
  女子愣了愣。
  「老七!」這時不遠處突然傳來一聲呼喝:「貨都齊了嗎?」
  田郎朝那邊一招手,「齊了!」
  只聽一聲呼哨銳響,十幾個蒙面大漢從密林裡躥下,正在歇息的人們被這突如其來的陣勢驚得變色,幾個會武術的家人急忙拿起刀棍。
  「你……」女子徹底醒悟過來,望著仍一臉笑容的田郎,兩眼一翻暈了過去。
  「賊人納命!」一個身形驃壯的家人怒喝,一手舉刀朝田郎殺來。
  田郎卻面不改色,也不拔刃,那刀風到時只將身體輕快一讓,趁家人未及收勢,猛然一腳飛起,將人撂倒在地。
  待收拾完畢,求饒聲和喝斥聲在山谷裡交雜,山賊們清點著從牛車上搬下來的財物,樂滋滋的。
  「辛苦了。」虯鬚漢子耿二身著短衣,摘下頭上的草笠,笑嘻嘻地對田郎說。
  「二兄。」田郎亦笑,朝他抱抱拳。
  耿二轉頭去看財物,打開一只箱子,將面上一串項鍊挑出來。
  「不錯,還是上等的合浦珠。」耿二頗有興致地在自己的脖子上比了比。
  「耿爺想要也成。」有人嚷嚷道:「先討個嫂夫人。」
  旁的山賊一陣哄笑。
  「嫂夫人還不簡單。」尖臉漢子吳三打量著縮在地上的女子,笑得色瞇瞇的,「這就有個現成的。」
  眾人大笑地附和。
  可憐的女子剛醒過來,聽到這話又暈了過去。
  耿二笑罵道:「老三你閉嘴,還有你們這些小兒鼓噪個鳥!」說著,眼睛卻不住往女子身上轉。
  「耿爺。」又有人道:「這些人怎麼辦?」
  耿二斜眼瞥瞥那些面如死灰的家人,「什麼怎麼辦,殺了丟山溝裡。」
  「殺了?」田郎轉過頭來,不緊不慢地扯開圓領袍上的釦子,「我等出來之前,兄長一再吩咐只取財物不傷人命。」
  「不殺?」吳三嚷嚷道:「難道讓他們去報官?」
  田郎沒有說話,只將眼睛清凌凌地看著耿二。
  耿二面上哂然,「便如老七所言放了他們。」說罷瞥瞥地上的女子,咽咽喉嚨,「不過這……」
  「不綁人亦是先前商議好的。」田郎接道。
  耿二被他一句話堵住,眼神有些惱怒不甘,卻只得將手一揮,「把貨搬走,回山!」
  眾人一哄而起,紛紛搬起財物躥回密林。

  ◎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◎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◎

  回到山寨裡,頭領張信正在堂上,張信身長不足五尺,卻身形壯碩。
  耿二等人早摘了蒙面布,紛紛上前抱拳行禮,口稱兄長。
  「回來了。」張信看看眾山賊抬來的財物箱籠,笑笑,「呵,不少。」
  「那是。」耿二得意地說:「兄長也不看看誰出的手。」說罷他命手下將箱籠打開,只見全是滿滿的綾羅珠寶,看得人眼饞。
  「不錯。」張信點頭笑道:「梓州大賈黃氏果然名不虛傳,隨行的細軟都比小富之家的家當來得多。」
  眾人大笑,嘰嘰喳喳,堂上鬧哄哄的。
  張信看向立在一旁的田郎,讚許地拍拍他的肩頭,「還是老七聰明,今日當記首功。」
  這話出來,有人讚許叫好,耿二等人卻有些不快之色。
  「兄長,二兄帶著我等一路緊跟,貨也是二兄截下的。」有人嚷嚷道。
  「就是,我等埋伏了許久,論功勞也不比他差。」
  張信皺眉,眼風朝堂上一掃,眾人紛紛噤聲。
  田郎雙手抱胸,目光淡漠。
  「哦?」張信神色喜怒不辨,「老三不服?你說說。」
  吳三剛才喊得最大聲,聽得這話不由僵了僵,他瞥瞥耿二,哂了哂,甕聲甕氣道:「也不是不服,可老七不過就穿著錦袍騎馬,擺擺架勢走一圈……」
  「擺擺架勢?」張信笑一聲,「就算擺擺架勢,讓你去擺你擺得來嗎?上回也不知是誰穿同樣的衣服去城裡找娼家,還沒進門就給鴇婆轟了出來。」
  眾山賊哄堂大笑,吳三臊得臉紅,卻硬著脖子嚷道:「就算他穿衣好看些,那最後劫物的可是我等兄弟,老七刀都沒摸一下。」
  「老三你這話是狗屁!」張信身後的王四道:「老七在城中打探了幾日,又親自出馬才將人引了來,沒他你們劫個球!」
  眾人議論紛紛,爭論不休。
  「吵什麼吵,收聲!」張信臉上有些不好看,瞥向邊上的耿二,「老二,今日出山是你領的頭,你說話。」
  耿二瞄田郎一眼,笑笑,「弟兄們都有功勞,全聽兄長分派便是。」
  張信又看向一直沒做聲的田郎,「老七,你的意思?」
  田郎嘴角勾起,「我自然也聽兄長的。」
  張信沉吟,轉頭對王四道:「既如此,老規矩,三成留在公倉,其餘平分。」
  王四答應。
  正待再說旁事,外面忽然有人氣喘吁吁地跑進來,神色興奮,「兄長……人,我等劫到了人!」
  眾人愕然。
  「女……女人!」那人一抹臉上的汗水,兩眼發光,「一個新婦!」

  ◎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◎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◎

  杜甯緊張地縮在牆角,手裡握著金釵,心裡默念著女誡,眼睛緊盯著面前兩個晃悠的山賊。
  她的喜帕在被劫的時候失落了,頭髮鬆散,臉上的粉妝也被汗水糊掉了,兩隻大眼睛裡汪汪噙著淚水。
  「小娘子別哭呀。」一個山賊嘻笑地上前,想伸手摸她的臉。
  「別過來!」杜甯啞著嗓子,忙將金釵在空中一劃。
  「喲,還挺凶。」山賊縮回手,差點被扎中。
  杜甯咬著唇,差點哭出聲來。
  她心裡懊悔萬分,原本計劃著待到迎親的牛車走到這山裡時,她託言下車方便,藉著樹叢逃走,可隊伍才進山,忽然呼嘯聲起,山上躥下十幾個山賊,吹打的伶人和迎親送嫁的人見勢不妙,立刻驚慌逃走了,待山賊將牛車團團圍住,她衣長袖寬行走不便,只能束手就擒。
  要是在沒進山之前就下車就好了,一想到剛才被山賊扛在肩膀上帶進來,她想死的心都有了。
  母親曾經告訴過她,女子最重的乃是貞潔,她父親是益州司戶,是官宦之人,做女兒的切不可做出不檢點之事,讓父母蒙羞……想到這些,杜甯再也忍不住,眼淚嘩嘩地流了下來。
  嗚嗚嗚,母親……嗚嗚嗚,父親……
  兩個山賊面面相覷。
  「怎麼了?」一人茫然道。
  另一人撓頭,「不知道呀,欸欸,別哭,欸……」
  「怎麼回事?」這時一個粗魯的聲音響起,二賊回頭,見是山寨幾個頭領都來了,連忙站到一旁。
  杜甯抬頭看到幾個形貌邋遢的漢子走來,更加恐懼,背脊幾乎把牆角抵出個洞來,可眼神一晃,她突然發現一張熟悉的面孔出現在裡面,愣了愣,她眨眨眼,用袖子擦擦眼睛。
  「呵,果真是個小美人!」吳三眼睛發亮,正待湊上前去看,卻見她望向一邊。
  「稹郎……」杜甯聲音微顫,指著田郎,「你是稹郎嗎?」
  事情突如其來,眾人皆愕然,順著她的手指,目光一下聚集到表情僵住的田郎臉上。
  田郎看看他們又看看杜甯,卻一臉懵懂,「我……」
  「田老七,你的舊識?」一人道。
  「田老七?」杜甯茫然,望著田郎,「你不是姓……」話沒說完,她的頭已經被田郎緊緊抱在懷中。
  「表妹!」田郎聲音激動,「原來是妳啊表妹!」
  眾山賊愣著無話可說。

  ◎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◎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◎

  陽春時節,山裡的風依然帶著些寒涼,順著木屋牆板的縫隙颼颼地透進來。
  杜甯坐在一張簡陋的矮榻上,好奇地望望四周,只見除了榻案之外,物什少得可憐,最大的擺設不過是角落的一口木箱。
  「你不是叫邵稹嗎?」杜甯已經不再害怕,朝站在門口的那人問道:「他們為何叫你田老七?還是個藥名,田七……」
  「不是田七。」田郎,不,邵稹望了望門外,確定無人偷聽了才把門掩上,他回過頭來看了看坐在木榻上的杜甯,狐疑又煩躁。
  榻前的案臺上已經擺著飯食,有肉有菜,杜甯餓了一天,口水早已流到肚子裡去了。
  「沒人看著,放開吃吧。」邵稹早看出她眼裡的光,一語道破。
  杜甯得了這話,猶豫了一下終於拿起碗筷,低頭吃起來。
  邵稹在木榻的另一邊坐下,手摸著下巴打量這女子,從頭看到腳,又從腳看到頭。
  杜甯被他盯得不自在,停住筷子。
  「我看我的,妳吃妳的。」邵稹道。
  杜甯聽話地再度埋頭苦吃。
  「妳到底是誰?」半晌,邵稹疑惑地說:「我們以前認識?」
  「你不認得我了?」杜甯抬頭。
  「是有些面善,讓我想想……」邵稹認真而誠懇,擰起眉頭,「洛陽琉璃街的柳香?嗯……不像,揚州花棲館的紅嫵?也不對,妳年輕多了,利州白桐巷的小青還是隋州的阿紈?不是?永州?定州?秦州?長安?哦對了……」邵稹的眼睛忽而亮起,一拍腦袋,「妳是劍南人,那是萬安春香館的凝翠。」
  杜甯的臉忽然紅起來,「萬安春香館?那不是伎館嗎……」
  「不是嗎?」邵稹更加疑惑。
  「你真不記得我了?」杜甯可憐兮兮地望著他,眼淚欲墜。
  邵稹啞然,正要再說話,卻見杜甯背過身去。
  「你……你也背過去,不許看。」她紅著臉說。
  邵稹一頭迷霧,依言背過身,只聽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,邵稹忍不住偷偷回頭,只見杜甯低頭翻著自己寬大的裙子,不知在幹什麼。
  好一會,她終於抬起頭來吁口氣,手上竟多了個折得扁扁的包袱。
  「回頭吧。」杜甯把包袱放在榻上,輕快地說。
  邵稹裝模作樣地轉回來,只見她把包袱打開,裡面有好些物事,零碎首飾、銅錢、小塊糗糧、針線、火石……還有一張發皺的紙。
  「看這個。」杜甯把那紙在他面前展開,「你還記得嗎?」
  邵稹的目光落在上面,忽而凝住。
  那紙已經泛黃,上面一行一行的字跡卻清晰、蒼勁而熟悉,洛陽人邵文顯,永徽四年正月立契,銀錢五千文,得錢即還,立此契,畫指為驗,錢主杜閱,舉錢人邵文顯。
  邵文顯三個字上面端正地壓著一枚紅色指印。
  「原來妳是杜司戶的女兒。」邵稹看了半天才恍然大悟。
  「你記起來了。」杜甯欣慰地說。
  邵稹使勁地回憶,「妳叫杜……」
  「甯兒。」她說:「你以前來我家,也跟著我母親叫我甯兒。」
  邵稹揚揚眉,不置可否。
  邵稹祖籍洛陽,家中自前朝起就世代從軍,邵氏武功出眾,邵稹的先人曾以高功而官至衛尉丞,可惜後來邵氏的官運一直不佳,只有邵稹的父親官至上府左果毅都尉,可惜邵稹十歲那年,他隨軍征突厥,再也沒有回來,邵稹母親早亡,父親去世之後,邵稹就成了孤兒,於是在成都的祖父就將他接了過去。
  邵稹的祖父邵文顯從軍一輩子,老了之後在成都掛了個州司馬的閒職,他愛好無多,唯有武功和飲酒兩樣,對於武功他要求嚴苛,邵稹自從跟了他,每日天不亮就要起身練武,從無間斷;對於酒他嗜之如命,家中的餘錢都耗在了這上面,最後酒醉跌入水潭而亡。
  杜甯的父親杜閱是益州司戶,對邵稹的祖父很是敬重,兩家相隔不遠,杜閱得了好酒常常送一些給邵家,邵稹的祖父也常常過府去跟杜閱下棋。
  邵稹有時會跟著祖父去杜家,記得杜閱有個女兒,卻不記得模樣了,不過她手上的契書,邵稹卻是知道的。
  那是祖父去世的前一年,一場冰雹打壞了邵家的房屋,祖父常年把錢花在飲酒上,過去房屋有些缺漏,他馬馬虎虎,從不找人徹底重新修葺,而這次他再也不能無視,卻一樣手頭拮据,杜閱仗義解囊,將五千錢送到了邵家,可是邵稹祖父堅決不肯白受,便立了這張契書。
  邵稹記得當年祖父對杜閱很是感激,還立志戒酒一段日子,想將這些錢早日還上,可惜還沒出一年,他就故去了。
  「那時我父親想把這契書燒了。」杜甯把契書折好,重新收進包袱裡,「我母親卻不許,說借了就是借了,後來又留給了我。」
  「嗯。」邵稹應了聲:「於是如何?」
  杜甯望著他,雙目期盼,「父債子承,你既然認了,就還錢吧。」
  原來是想著這個,邵稹悠然抱胸看著她,似笑非笑。

  ◎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◎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◎

  「七弟的意思是要去冀州?」議事堂上,張信聽完邵稹的話,眉毛鎖起,眼睛轉了轉。
  「正是。」邵稹向張信道,神色懇切,「小弟伯父年事已高,表妹離家許久,不忍長輩積慮傷心,特請離山,護送表妹回冀州老家。」
  張信頷首,少頃感嘆道:「不想有這般隱情,我等竟巧遇賊人,救出了老七的表妹。」他緩緩捋鬚,目光掃過立在邵稹後面的杜甯,微笑道:「這位小娘子是冀州人?」
  杜甯見著匪首盯著自己,心不禁一緊。
  「正是,妾……嗯,妾家住冀州。」杜甯低頭看著腳尖,小聲道。
  來議事堂之前,邵稹跟她約法三章,首先他們是表兄妹,其次,無論他說什麼,她都不要露出驚詫之色,更不許反駁,再次,無論發生什麼都跟在他身後。
  邵稹說只要她照辦,就能帶她下山,逃離賊窩。
  他在眾人面前編了一個曲折的故事。
  杜甯是邵稹的表妹,本隨著父母住在冀州,一年前的上元節她隨父母去觀燈,被人販子拐走,賣到了劍南來,杜甯思鄉心切,當年他們親戚尋訪幾番未果,邵稹的姨母因此大病一場,而邵稹雖與表妹多年不見,得了消息也心急如焚,奈何身在他鄉又諸事羈絆,幫不上許多忙,不料一年之後,他竟在這劍南山野裡與表妹重逢。
  這……這不是訛人嗎?當初聽了邵稹說出來,杜甯猶疑地說。
  邵稹不答,淡淡瞥她一眼,妳還想下山嗎?
  杜甯識趣地閉嘴。
  這故事其實編得挺圓,杜甯本來就打算逃,裙子底下還藏了私貨,神奇的是,邵稹居然記得杜甯的母親是冀州人,讓杜甯說話帶些冀州口音。
  「兄長。」張信身後的王四道:「老七一心救護表妹,情深義重,兄長成全他吧。」
  下首的耿二和吳三等人相覷,耿二大聲道:「老四說得對,兄長,老七心意如此就讓他去吧。」
  「該是如此。」張信笑笑,看向邵稹溫言道:「我等兄弟佔山為生,全憑恩義二字,如今你欲救表妹於落難,做兄長的豈有不允之理。」
  邵稹正色向他一揖,「多謝兄長成全。」
  張信一擺手道:「你我兄弟,什麼成全不成全,此事既定,老七將山上的事交代交代,趁這兩日天晴趕路去吧。」
  邵稹微笑,再行禮拜謝。
  事情出乎意料的順利,杜甯跟著邵稹從議事堂回來,走路都覺得輕飄飄的。
  她聽從邵稹的吩咐一直待在屋子裡,從木板縫裡看到邵稹在屋外同來來往往的人說話,陽光不錯,他背對著這邊,身形與從前記憶裡的模樣相比已經高大了許多,卻一樣的挺拔。
  杜甯想起小時候,自己也是這樣躲在小樓窗櫺後面,偷看邵司馬帶著他的孫子來家裡,邵司馬是個奇怪的人,他與父親在院子裡飲酒下棋,卻讓孫子在一旁又是練拳又是劈刀,還時不時地突然大斥一聲糾正他的姿勢,或者乾脆起身一手拍下去。
  杜甯常常被邵司馬的聲音嚇到,看到孫子挨他責打還常常揪心,覺得邵司馬是個可怕的人,父親聽了卻哈哈大笑,說嚴將嚴兵的好身手都是拳腳裡出來的。
  邵稹現在的身手練成什麼樣,杜甯不知道,不過方才在堂上看他沉著地編故事應對一眾凶神惡煞的山賊,杜甯簡直佩服得五體投地。
  還是母親聰明,多虧了那契書呢,她心裡慶幸地想。
  邵稹推門進來,一眼看到杜甯坐在榻旁,手裡縫縫補補。
  「誰的衣服?」他將手裡提的包袱扔在榻上,覺得杜甯手裡的衣服怎麼看怎麼眼熟。
  「你的。」杜甯說著,咬斷線頭,將手裡的衣服拿起來給他看,笑咪咪地說:「補好了,你……」
  話沒說完,衣服忽的一下被奪過去,邵稹將這件赭色袍子展開細看,臉沉了下來。
  「妳都縫起來了?」他將衣服上下抓抓掏掏,橫眉看向杜甯,「袖邊的口子還有腰上的口子,妳都縫起來了?」
  「是呀。」杜甯望著他,「你這衣服的邊邊角角到處都開了線,破成這樣也不補一補。」
  邵稹只覺額頭青筋隱隱跳動。
  「妳母親沒教過妳,不可擅自動別人的物件嗎?」他冷冷道。
  「教過……」杜甯睜著一雙瑩潤的眼睛望著他,「可你是我表兄,母親說要待親戚如待家人,這是你說的。」
  邵稹無語,煩躁地撓撓頭。
  杜甯看著他的臉色,直覺自己惹他不高興了,但又想不出自己哪裡做得不對,「你……」她猶豫了一下,「你不高興我縫你的破衣服?」
  「那不是破。」邵稹冷冷道。
  杜甯一愣,「不是破?那是什麼?」
  「不用妳管。」邵稹沒好氣地把袍子團成一團收起來,扔到衣箱裡,「以後別碰我的東西。」
  杜甯咬咬唇,兀自不出聲。
  邵稹也不理她,逕自坐下,將方才扔在榻上的包袱打開。
  杜甯瞥去,只見白澄澄黃燦燦都是些金銀之物,她愣住。
  「看什麼,想要?」邵稹眼也不抬,慢悠悠道。
  杜甯連忙搖頭。
  邵稹勾勾嘴角,把那些金銀翻翻揀揀,沒多久重新紮好包袱。
  「何時啟程?」過了會,杜甯問。
  「明日。」邵稹道。
  「哦。」杜甯聽到這話,眉間重新一展。
  邵稹看她心花怒放的樣子,覺得今日過得有些累,他在榻上和衣躺下,解下長刀抱在懷裡,閉上眼睛。

  ◎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◎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◎

  天濛濛亮,寨門已經大開。
  山口處,張信引著眾賊首置酒送行,對邵稹道:「老七,此番別過,不知何時再見。」
  邵稹微笑,「待小弟將表妹送回冀州,安頓好伯父一家,定當歸山。」
  張信頷首,「一言為定。」說罷讓手下取來酒水,一人一碗,仰頭飲下。
  一輛馬車已經停在路旁,眾人紛紛與邵稹別過,王四看著杜甯低頭上了車,用手肘碰碰邵稹。
  「老七。」他意味深長,「你今年二十一了吧。」
  邵稹看看他,「嗯。」
  王四摸著下巴,「也該娶婦了,如何?我看你這表妹生得不錯,這兩日你們同房,可曾……嗯?」他咧嘴笑著,朝馬車那邊使著眼色。
  「胡說什麼。」邵稹明白過來,笑罵道:「那是我表妹,老家許了人的,我昨日往屋裡搬草蓆隔壁障,你沒看見?」
  「是嗎?」王四一臉遺憾,說罷搖頭,「可惜了,若你表妹能從了你,這趟冀州不回也罷。」
  邵稹笑笑,拍拍他的肩膀,「保重。」說罷放下酒碗,朝馬車走去。
  荒山夜道,行車有些辛苦,彎多而崎嶇,邵稹駕車卻很是在行,拉著韁繩拿著鞭子,馬車走得倒也順暢。
  杜甯望著車窗外蔥郁的樹木,懷裡抱著行囊,只覺得這幾日像作夢一樣。
  車裡,邵稹的大包袱放在一角,圓滾滾的,杜甯知道裡面除了他的衣服,還有昨天帶回來的那些金銀。
  你不怕我偷了你的金銀嗎?上車的時候,杜甯忽而問邵稹。
  邵稹不以為意,這包袱十斤七兩,下車的時候我會再秤。
  杜甯無言以對了。
  正胡思亂想間,馬車忽而慢下來,杜甯聽到前方傳來好些人的說話聲。
  馬車停下,邵稹拉住韁繩,冷冷地看著前面攔路的人。
  「老七。」吳三笑著,露出一口黃牙,拱拱手,「兄弟在此等候多時了。」
  「三兄這是何意?」邵稹坐在車上,目光不著痕跡地掃過周圍,人不多,不過三五個。
  「無他。」吳三扛著一柄大刀,慢悠悠地走上前來,「我吳三尋思,老七你這一去也不知何時再見,特地來送一程。」
  「哦?」邵稹笑笑,「多謝三兄,方才送行之時我見三兄不在,還以為三兄不來了呢。」
  「稹郎,出什麼事了?」這時隔著車帷,杜甯的聲音傳來。
  邵稹低聲道:「無事,待在車上別出來。」
  「喲,小美人害怕了。」吳三笑得猥瑣,「稹郎?哼,什麼表妹,那日聽她這麼喚你,我就覺得不對,如何?這兩日可過得舒服?」
  周圍人一陣哄笑。
  杜甯在車裡又羞又怕,邵稹看著他們,面無表情,「三兄欲如何?」
  「就是想來討些說法。」吳三將大刀握在手裡,吹吹刀刃,「老七,你上山最遲,昨日兄長分你的金銀卻不少,可有兄弟不服呢,今日你下了山便不是山寨中人,這裡規矩你知道,過路可要付錢。」
  「原來如此。」邵稹冷笑,「我要是不給呢?」只見他身形一躍,「鏘」地拔刀出鞘。
  自從上山落草,邵稹雖每日將刀佩在身上,卻像個擺設,而今日亮刀竟是頭一回,眾賊但見那利刃寒光如雪,凡打殺來去之人一看就知道是上乘的寶刀。
  吳三看得眼紅,一咽唾沫,大喝:「上!」說罷與眾賊一湧而起,揮刀劈去。
  邵稹沉著提氣,橫刀迎敵,左劈右刺。
  杜甯聽得外面刀兵鏘鏘、慘叫起伏,分不清是誰的聲音,她渾身的血液都凝結了,想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,又不敢出去看,急得滿眼淚水。
  突然馬車被撞了一下,杜甯尖叫起來。
  未幾,只聽外面一聲慘呼,然後突然安靜了,杜甯睜著眼睛,只覺呼吸都沒有了。
  「甯兒。」外面傳來邵稹喘氣的聲音,「無事嗎?」
  杜甯聽到他的聲音像聽到天籟一樣,淚水奪眶而出,「無……無事。」她急忙道:「稹郎,你……」
  「我無事。」邵稹道:「待在裡面別出來。」
  杜甯只覺心跳從來沒有這樣快過,她連忙將車帷撩開一條縫,車外邵稹的衣服上染了大片血跡,正彎腰拖著什麼,下一瞬,她看到地上躺著半邊血淋淋的人形,一陣恐懼湧上來,杜甯臉色煞白,掩住嘴巴。
  「老七!」正在這時,突然一聲大吼傳來,杜甯再度渾身僵住。
  這次來的卻是王四,他領著好幾個人趕來,看到馬車前橫七豎八的屍首,再看衣袍染血的邵稹,驚得說不出話來。
  「吳三欲殺人劫財。」邵稹一手握著刀柄,簡短地說。
  眾人將屍首收拾,王四看一眼死狀難看的吳三,嘆口氣,「我在寨中不見吳三,又聽人說他一早領了人下山,就猜到他有壞心,不想竟險惡至此,劫自家兄弟的財,他也真做得出來。」
  「他想的可不只是劫財。」邵稹平靜地說,用布仔細擦著刀,「兄長昨日將我的山頭分給吳三,他得了這些好處,自然不肯我再回來。」
  王四吃驚地看他,「你是說……」
  邵稹淡笑,「四兄,兄長與二兄貌合神離,你也是看在眼裡的,吳三乃二兄臂膀,兄長將我的山頭劃給吳三之時,便已想到了今日。」
  王四聽著這話,蹙起眉頭。
  邵稹將刀收入鞘中,回頭望望馬車,拉車的馬正在路邊啃草,車廂一動也不動,裡面的人不知是睡著了還是怎麼樣。
  「四兄。」他對王四笑笑,「我還須趕路,吳三的事勞你與兄長說一聲。」
  王四爽快地點頭,「好。」
  邵稹拍拍他的肩頭,坐到御者的位子上。
  「老七。」王四忽然道:「你還回來嗎?」
  邵稹看向他,笑笑卻沒有答話。
  他輕喝一聲,揚鞭趕著馬車向前駛去。
  馬車重新上路,杜甯的心情卻大不一樣,方才的打鬥聲猶在耳邊,還有地上的屍首,杜甯怎樣甩頭也甩不掉那情景。
  山風灌進車裡,一身冷汗被風吹散,杜甯「哈啾」打了個噴嚏。
  「著涼了?」邵稹在外面問。
  「不是。」杜甯吸吸鼻子。
  「我包袱裡有厚袍子。」邵稹道。
  杜甯本能地想說不要,可感到自己身上的確冷,想了想,依言去拆邵稹的包袱。
  邵稹趕車看著路,聽著車廂裡沒了聲音才回頭,卻見車帷撩開,杜甯鑽了出來。
  她身上披著昨天縫的那件赭色袍子,又寬又大,袖子都拖到了車板上。
  「出來做什麼?」邵稹看看她,「害怕?」
  「不是。」杜甯被一語說中,有些臉熱,囁嚅地否認,「嗯……透氣。」
  邵稹揚揚眉,轉過頭去繼續趕車,杜甯就抱膝坐在他後面,靠著車沿。
  「還有多久能到山下?」她問。
  「再過半個時辰。」邵稹道:「山下往北十里是利州地界了。」說著他看杜甯一眼,「妳不是要去商州尋妳舅父嗎?到了利州上了大道,馬車慢慢走,五六日也就到了。」
  「嗯。」說到要去商州尋親,杜甯的心安定一些。
  杜甯的親戚不多,父親這邊最近的是大伯,可是他要把自己嫁去閬州,杜甯是不會回去的了;而母親那邊兄妹數人,二舅父從前最疼愛她,杜甯以前知道二舅父在商州為官,逃婚的時候就打算去投奔他。
  「稹郎,你還會回去做山賊嗎?」杜甯望著後退的莽莽山野,忽然問道。
  「不會。」邵稹道。
  杜甯沒想到他那麼爽快就說了出來,愣了一下,「為何?你怕還有人要殺你?」
  邵稹不答,卻指指天空下的山野,「妳覺得這山大嗎?」
  「大。」杜甯點頭。
  邵稹道:「我也覺得大,這裡最盛之時聚集過上萬人打家劫舍,連州兵都怕。」
  「這麼厲害?」杜甯睜大眼睛,「後來呢?」
  「那時的山賊大多是災荒的流民,落草為寇乃是不得已,且此地不算富庶,光靠打劫也養不起許多人,幾十個山寨爭利打殺,又兼官府圍剿,最後只剩下一個百來人的山寨。」
  杜甯想了想,「然後你去當了田七?」
  邵稹無視她的岔話,繼續道:「如今天下安定,各地剿匪越加得力,做山賊終不得長久。」說著他自嘲地笑笑,「偏巧幾個匪首還各懷心思。」
  杜甯看著他,若有所思。
  陽光下,他迎著山風,眼睛微微瞇起,眉鋒和眼角構起好看的輪廓。
  「稹郎。」過了會,杜甯說:「其實你早就想走了吧,如果不曾遇到我,你也會下山對嗎?」
  「嗯?」邵稹意外地看她一眼,片刻笑笑,斥一聲揮動竹鞭,趕著馬車繞開一塊大石,走上另一條更加寬闊的道路。
  邵稹說得不錯,半個時辰以後,馬車走到了平地,再前行十餘里,太陽晒到中天之時,馬車走進了一處縣邑。
  恰逢圩日,散集回家的商販和民人在城門進進出出。
  邵稹將馬車在城門邊上停住,跳下來,敲敲車板,「出來吧,到了。」
  片刻,杜甯撩起車帷探出頭來,她雙頰紅撲撲的,茫然地望著四周,揉揉惺忪的眼睛。
  「睡過去了?」邵稹將馬車的韁繩繫在樹上,伸手到車廂裡把他的包袱拿出來。
  「這是何處?」杜甯問他。
  「蘆縣。」邵稹一邊回答一邊掂了掂包袱,覺得沒少斤兩,對杜甯說:「我走了。」
  「走?」杜甯懵然。
  「妳忘了我們在山上說的?」邵稹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,「妳要我還債,帶妳下山,如今我踐諾了。」
  「不對!」杜甯搖頭道:「下山是下山,還債是還債,要用錢來還。」
  「哦?」邵稹狡黠地一笑,「我可沒答應用錢來還,哦,是了……」他好像想起什麼,從懷裡掏出一張黃紙,在杜甯面前揚了揚,「既然還了債,這契書歸我了。」
  杜甯目瞪口呆,忙下意識地打開自己的包袱,被她塞在最底下的契書果然不翼而飛。
  「你什麼時候……還我!」她急得臉紅,伸手去奪,不料邵稹輕輕一讓,她撲了個空。
  這時馬車的韁繩不知道什麼時候鬆了,拉車的馬拖著車走起來。
  「哎喲!」杜甯沒坐穩,被顛得一下倒在車上。
  路上人來人往,馬車受驚走到路中間,惹得行人紛紛避讓。
  「呀,嚇死人!」
  「喂喂,怎麼趕車的!」
  「馬車,馬車!」一個小童伏在母親肩上,指著手忙腳亂的杜甯咯咯笑道。
  「忠告妳一句。」邵稹在用手籠著嘴大聲喊道:「以後遇到山賊,別那麼輕信!」
  「你……」杜甯顧不得理他,好不容易拉住馬車,一回頭,邵稹卻已經走遠,她臉蛋通紅,對著他的背影直跺腳,「你怎麼這樣……你回來!」
  可邵稹只留給她一個追不上的背影,聲音隱約傳來,「那舊袍子送妳了,收好……」

  第二章

  離蘆縣不遠的利州,曹茂在城裡開了一家小客棧,每日客人寥寥,日子悠閒。
  午後的陽光從門口照進來,曹茂正低頭看著案上的帳本,突然瞥見有一條拉長的人影投進來。
  「用膳還是住……」他拉起腔調抬頭,待看清來人,愣了愣。
  「住宿。」邵稹走進來,將包袱扔在案上,沉甸甸的「哐」一聲響。
  「呵,得了不少。」曹茂眼睛裡精光一動,放下帳本笑了笑。
  邵稹在席上坐下,拉拉汗溼的衣領,「熱死了,有水嗎?」
  曹茂將一只杯子斟滿水,遞到他面前。
  邵稹毫不客氣,仰頭咕咕灌下。
  曹茂搓搓手,湊上前低聲道:「得了多少?」
  邵稹朝包袱揚揚下巴,曹茂忙關起門,迫不及待地打開包袱,看到那滿眼的黃白之物,他吞了吞口水。
  「金銀器、珠寶首飾等物共十斤七兩,你秤秤。」邵稹道:「換做黃金。」
  曹茂點頭,端來燈檯,拿來小秤,一點一點地秤起又一件一件鑒定。
  「不錯。」待得看完,曹茂微笑道,眼睛轉了轉,「五十兩。」
  「六十。」
  曹茂道:「你這些器物我還要往別處銷走,路費和人工總要些,加上你這成色也並非上乘……」
  邵稹不緊不慢道:「如今市上一顆魚目大的珍珠也要五百錢以上,這裡的可都比魚目大多了,我說六十兩,路費和人工也給你算進去了。」
  曹茂討價還價,「五十五兩。」
  「五十八兩。」
  「五十六兩五。」
  邵稹冷笑,將包袱收起。
  「五十七兩!」曹茂知道此人說得出做得來,連忙道:「你我各退一步,沒別的價了。」
  邵稹鬆開手,看曹茂餓漢一般將那些寶貝攏過去。
  「這麼多錢帶在身上也不好吧。」曹茂寫契的時候,不甘心地問:「我知道本縣有人要賣田地,你做個地主買個宅院,再娶個婦人,比什麼都好。」
  邵稹吊兒郎當地笑,「我浪蕩慣了,受不起這福,對了,取半兩換做銅錢。」
  曹茂搖頭,不再勸說,到房中去取金子。
  邵稹在客棧裡安頓下來,想睡個覺,不料躺在榻上怎麼也睡不著。
  他起身,想著沖洗沖洗好了,解開衣服的時候,忽然看到一張紙從衣襟裡掉了出來,邵稹眼睛定了定,將它拾起。
  那是杜甯的契書,發黃的紙面上,祖父的名字寫得雖小,筆跡卻蒼勁有力,一如記憶之中……邵稹看著它,輕輕撫摸,心中掠過當年點滴。
  其實邵稹將這契書偷來,並非為了毀掉賴帳,而是為了祖父留在上面的筆跡,這麼多年,這大概是他唯一能見到的祖父手書了。
  至於杜甯,他把她拋開自有道理,其一,杜甯要去商州,而邵稹要去京城,他們的路本就不一樣;其次,他獨自闖蕩多年,一人吃飽全家不餓,突然要他照顧一個女子簡直是笑話;其三,杜甯是逃婚出來,自己跟著她,被人發現誤認做姦夫勾引良家子私奔還算事小,牽扯出做山賊的事才是要命。
  至於故人不故人的,邵稹一向認為有多大能耐做多大的事,能幫則幫,不能幫就不幫,那馬車多貴重啊,賣出去能頂他一半的金子,他把馬車留給了杜甯,還給她指了路,這樣難道還不夠?
  可是說來奇怪,邵稹雖然利索地將杜甯甩開,卻一直不曾有暢快的感覺,而且一路到這裡,他總有些心緒不寧,似乎擔心著什麼。
  你真不記得我了?他看著契書,想起杜甯的話。
  說不記得,其實也記得的,邵稹用力回想,自己的確時常會在杜司戶家裡看到他的女兒,只是時日久遠,她那時年紀又很小,驀地見到長大了的杜甯,邵稹很是茫然,加上在山上時,他一心要走,也管不得許多……
  稹,隨我去看看杜司戶……祖父的聲音隱在耳畔。
  稹郎來了……杜司戶的笑容,他亦似乎不曾淡忘。
  邵稹看著那件袍子,有些出神。
  那個……自己如果把杜甯送到商州,好像也沒什麼大不了的……罷了罷了,自己都顧不了,哪管得了別人。
  邵稹對自己落了這樣一句話,底氣十足,驅趕掉那些雜念,不再多想,他把契書收起來,打算出門透透氣,再給自己添置一身新袍子。
  正逢集日,還未日落,市集中仍有好些買賣之人,邵稹買了一包核桃,徒手捏開,邊吃邊逛,想著出門看看市中可有衣冠鋪子不曾打烊。
  「這世道果真是好了,販貨的小娘子也細皮嫩肉,還乘馬車。」
  迎面走來兩個行人聊著天。
  「看那小娘子身上衣著,怎麼像個新婦……」
  新婦?邵稹還沒回過神來,忽然看到前方幾攤羊販子中間停著一輛馬車,極其眼熟,而當看清了馬車前站著的人,邵稹嚼著核桃的嘴一下停住,半張不動。
  杜甯認清自己被邵稹拋下的實情之後,並沒有難過多久。
  算邵稹這山賊有良心,給她留了一輛馬車,杜甯從篦城出來,本就打算去商州尋舅父的,如今多了一輛馬車倒不算太壞,這樣一想,她的心情好轉了不少,但是要想安安穩穩地到商州尋舅父,至少需要盤纏,杜甯身上的錢是不夠的,蘆縣太小,杜甯怕賣虧了,就問了鄉人州府所在,趕到利州販賣首飾換錢。
  幸虧身上有糗糧,在馬車上顛簸了兩個時辰之後,杜甯終於在黃昏前到了利州。
  杜甯將所有的小首飾都取了出來,祖母的金釵也在其中,這是無法,她先前打聽過,商州距離此處有兩千里,她不曾獨自出遠門,路程超出百里便覺得茫然,兩千里嘛……她覺得盤纏要盡可能多才好。
  「妳這金釵賣多少錢?」一個穿著不錯的中年人過來問價。
  「兩千錢。」杜甯說,她不太懂錢財,這個價錢是她自己估的,其實若是在平常,兩百錢在她眼中已經是了不得的大數。
  中年人看著金釵,目露精光。
  「兩千錢可太貴了。」他神色挑剔,「八百錢。」
  邵稹歪著頭,藉著一隊過路的馬幫遮著,想不動聲色地繞過去,聽到這話忍不住偷眼瞟了瞟。
  杜甯手裡的金釵在餘暉中泛著光,成色與作工在邵稹眼裡一分不落。
  八百錢?邵稹心底腹誹,怎不去搶?
  「不行,太少了……」杜甯的聲音傳來,邵稹稍稍安心。
  「我這可是實價。」那人振振有詞,「妳這釵有些年頭,看看還有劃痕,這成色也不足,當初打的時候摻了銅吧?」
  摻你爺爺的銅,邵稹心裡冷哼,這話也就拿來訛三歲孩童……
  這時杜甯道:「這個,嗯,你給一千錢吧。」
  邵稹只覺一記悶拳打到了心口。
  中年人見杜甯應下,面上不動聲色,心中卻是狂喜,他當初看她外貌神色,猜著就是個不懂行的人,沒想到果然要佔大便宜。
  他樂滋滋地吩咐僕從取錢,正要去換那金釵,突然一隻手伸過來,將杜甯的金釵推了回去。
  中年人訝然,卻見是一個年輕人微笑地看著他,目光銳利。
  「這位公台。」邵稹說:「一千錢買一支金釵,不怕別人說你欺負婦孺嗎?」
  杜甯看到邵稹突然出現,一愣,睜大眼睛,「你……」話才出口,卻被邵稹瞪一眼。
  「說過妳多少次,再想用錢也不可亂偷家中細軟來賣,母親發現可饒不了妳!」
  中年人被這突如其來的人驚了一下,卻不甘心,急道:「你是何人?金釵已經成交,怎來攪亂!」
  「我是她兄長!」邵稹昂首冷笑,「什麼成交,她給你貨了還是你給她錢了?你一千錢買我家半兩重的金釵,我還未說你訛詐,若是不服,隨我去見官評理!」
  中年人臉色一變,悻悻地拂袖而去。
  杜甯聽得邵稹方才的話,大概明白了是什麼事,但她更不明白,邵稹既然已經離開,怎麼會又出現在這裡?
  邵稹回過頭來,冷不防看到杜甯亮亮的眼睛。
  「你……你一直跟著我?」她問。
  邵稹臉色僵了一下,立刻說:「勿多想,我跟著妳做甚,恰巧遇到的。」
  「哦。」杜甯一想也應該是這樣,低頭去收拾物什。
  邵稹有些訝異,「妳不賣了?」
  「嗯,市鼓響了,不能再擺了。」
  邵稹想說什麼,忽然失語。
  「妳……」他四下望望,又轉回頭問:「妳宿客棧嗎?」
  杜甯搖搖頭,「不宿客棧,我沒有錢。」
  邵稹訝然,「妳不宿客棧宿何處?」
  「馬車上。」杜甯說著摸摸馬的頭,拉著韁繩坐到車上,「我先出城,明日再來。」
  邵稹幾不可聞地應了一聲,看著她離開,自己卻沒挪步子。
  一切都出乎意料,杜甯再遇到他竟然沒有糾纏、沒有吵鬧,平靜清爽得教他無比錯愕。
  不來惹我就好,繼續去買袍子吧,邵稹心裡說,可他轉身,眼睛卻仍然看著那輛馬車,是她要走的,不關你事。
  邵稹生生地回頭,朝衣冠鋪子的方向邁步疾走,可才走了幾步又收住步子,冤孽!邵稹閉眼長嘆,在心中罵一聲,轉身朝馬車跑去。
  拉車的馬算得聽話,杜甯駕車手法生疏,牠也並不亂走。
  一隊騾馬慢悠悠走在前面,杜甯正思忖著如何超過去,耳邊卻傳來邵稹的聲音,「甯兒,杜甯!」
  她詫異地回頭,只見邵稹從後面跑了來。
  「今夜住城裡。」邵稹說著,從她手裡扯過韁繩,也坐到車上。
  杜甯睜大眼睛,「可我沒有錢。」
  「我出。」
  杜甯看著他,片刻卻掰開他的手,重新把馬車趕向城門。
  「不要你出。」她說:「我母親說過不可平白受人恩惠。」
  邵稹瞪著她,好氣又好笑,「什麼不可平白受人恩惠,現在是什麼時候?妳獨身在城外夜宿,遇上賊人和野獸怎麼辦?」
  杜甯咬咬唇,他說得很在理,其實她心裡也怕得很。
  邵稹看她猶豫,只道是要同意了,伸手把韁繩拉回來,可是杜甯卻仍然把他的手推開,不讓他動。
  「我今夜要宿在城裡,可不會跟你走。」她說。
  邵稹不解,「為何?」
  「先前你棄我而去,誰知你過些時候又會如何。」
  原來是為了這個,邵稹訕然。
  可杜甯的神色卻是認真,半點也不像矯情鬧脾氣。
  「先前是先前,現下是現下。」邵稹想著措辭,笑著說:「我是妳表兄,表兄照顧表妹,呵呵……」
  「我不是你表妹。」杜甯正色道:「那是你編出來騙人的。」
  邵稹忙道:「妳與我是舊識,他鄉遇故人,幫忙總是應該。」
  「我不說你才不會知道我是誰。」杜甯用力把他推下車,「是你說遇到山賊不要輕信!」
  「我欠妳錢!」邵稹無法,煩躁地大聲道:「我還欠妳五千錢,為了還錢總行了吧!」
  杜甯愣住,望著他。
  「當真?」她問。
  邵稹心裡又罵了聲冤孽,生硬地說:「當真!」說罷搶過韁繩,趕著馬車去客棧。
  曹茂見到邵稹帶著個女子回來,很是驚訝,而當他看清了杜甯身上的新婦衣裳,瞅向邵稹的眼神更是曖昧。
  「我表妹。」邵稹知他亂想,開門見山道:「多給我一間房。」
  「好嘞。」曹茂一邊應著一邊卻不停瞅杜甯,用一種「真想不到啊」的好奇神色向邵稹飛眼。
  邵稹不理他,帶著杜甯去廂房裡。
  奔波整日,終於能有房子歇息,杜甯四下裡看看,又問邵稹,「你住在何處?」
  「就在隔壁。」邵稹看看她,「妳且歇息,我去看看前堂可有膳食。」說罷,不等她回答便轉身離開。
  到了前堂,他對曹茂說:「外面有輛馬車,替我照看好。」
  「好說。」曹茂湊過來壓低聲音,「哪來的小美人?」
  「不是說了嗎,表妹。」邵稹淡淡道,四下裡看看,確認無人了才道:「你不是會做過所嗎,幫幫忙,我要送她去商州,最好後日就給我。」
  曹茂愕然,「送她到商州?真是表妹?」
  「那自然。」邵稹昂頭,「我何時說過謊?」
  「信你才有鬼。」曹茂哼道:「那小娘子乖乖巧巧,怎麼看也配不出你這樣的表兄。」
  邵稹不耐煩,「你做是不做?」
  曹茂正色,「每張一千錢,不議價。」
  邵稹眉頭跳了跳,片刻咬牙道:「好。」
  曹茂眉開眼笑,片刻拍拍他的肩膀,「何必多開一間房,表兄表妹睡一處多自在。」
  邵稹白他一眼,「真是表妹,她落了難。」
  「是是。」曹茂點頭,「邵郎憐香惜玉名聲在外,見不得美人落難。」
  「我剮了你!」邵稹終於不耐煩,跳起來掐他脖子。
  曹茂連忙告饒,賊笑開溜。

  ◎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◎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◎

  杜甯要在腰間藏細軟,卻只有那條新婦的裙子足夠寬大,故而一直不曾換下,現在這客棧裡傢俱不少,她在屋子裡轉了轉,發現臥榻底下能藏東西,便把財物都塞了進去,這樣她終於能把這套礙手礙手的新婦衣服換下來了。
  翻包袱的時候,她看到邵稹的那袍子還在裡面,想了想,把它拿出來。
  邵稹在前堂吃茶,見到杜甯一身布衣出來,不由眼前一亮。
  她雙鬟垂髻,雖然穿著樸素,卻是二八少女,俏生生、水靈靈。
  邵稹看著她,忽然勾起些從前的記憶來,成都寧靜的街道,午後的陽光照在杜司戶家的那棵繁花如瀑的紫藤樹上,還有樹下那個一直躲在杜司戶身後的一抹小身影。
  邵稹神色如常,對杜甯點點頭,讓曹茂盛來膳食,與她隔案而坐。
  「你的袍子還給你。」杜甯袍子交給他。
  邵稹看了看,說:「不必還我,妳留著。」
  「為何?」杜甯問。
  「送出去的東西我從不收回。」邵稹頗有幾分豪氣,「再說妳沒什麼厚衣物,路上難免颳風下雨,就算給妳做個遮擋。」
  杜甯看著他,有些猶疑,卻還是道了聲謝,把衣服收下。
  飯食算不上好,但是杜甯兩天來用糗糧充飢,現在吃起來覺得格外美味,不過她發現邵稹一直看著自己,很是不自在,吃了幾口,詢問地看他。
  「妳要去商州尋妳舅父是嗎?」邵稹覺得該把話說清楚,清了清嗓子,明知故問。
  杜甯點頭,「嗯。」
  「我送妳去。」邵稹說。
  毫不意外地,他看到杜甯睜大眼睛,接著解釋道:「我還欠妳錢,盤纏我出,送妳到商州就算還了錢了。」
  杜甯看著他,腦子裡飛快地計較。
  雖然邵稹先前把自己丟下了,可是再遇到,他還是出手相助,商州那麼遠,加上自己眼下的處境,能有一個願意幫助自己的人同行的確再好不過。
  「可你把契書收回去了。」杜甯說。
  邵稹猶豫一下,從懷裡掏出那份契書,杜甯看去,驚訝地發現上面竟然用布包了一層。
  「給妳。」邵稹遞給她。
  杜甯接過來細看,契書完好,一點新添的折痕也沒有。
  「妳收好,等到事畢要還給我。」邵稹停了停,補充道:「我要整的。」
  倒成了我還給他了,杜甯心裡嘀咕,忍不住問:「你怎麼不曾將它毀掉?」
  邵稹不耐,「問這麼許多做甚,依言便是。」
  杜甯眼神怪怪,把契書收好,低頭用食。
  邵稹覺得沒什麼話好說了,撓撓頭起身離開,可沒走兩步又折回來。
  「嗯……妳叫我一聲。」
  杜甯不明所以,片刻道:「稹郎。」
  「錯。」邵稹俯身低聲道:「先前告訴過妳什麼?」
  杜甯望著他的臉,只見他嘴唇微微彎著,一雙眼睛隱約映著她疑惑的臉,她忽而了然,「表兄。」
  邵稹的眉眼間展開柔和的弧度,「這才對,表妹。」說罷揚長而去。

  ◎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◎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◎

  曹茂做事很是俐落,到了後日果然將文牒交了來。
  邵稹展開細細看過,覺得並無紕漏,爽快地付了錢。
  「你近來得閒嗎?」曹茂一邊點著錢一邊問。
  「有事?」邵稹道。
  曹茂說:「我家想做往塞外販絲綢的買賣,從長安運往西州,到處尋武功出色之人做護衛,我便想起了你。」說著笑笑,「如何?西域大漠,去闖蕩一番,每日五百錢,來回一個多月,可比幹別的來錢快。」
  邵稹聽著,眉頭一動。
  他與曹茂相識多年,曹茂家在京畿是絲綢大賈,他是庶子,性情散漫,不愛沾那些大生意,卻愛閒來無事賞個金石、放個貸,於是藉著自家在各地的商鋪,做起些三教九流的小生意,而邵稹武藝出眾,曾經幫過他的大忙,二人交情不錯。
  「好是好。」邵稹道:「不過我要先把表妹送到商州。」
  曹茂「嘁」一聲,只道:「我家商旅入了秋就走,你切記趕上,莫被美人迷住了心。」
  邵稹苦笑,自顧出門。
  馬車前,杜甯正在給馬餵草料,摸摸牠的臉,神色好奇而柔和。
  邵稹看著她,鬱悶地撓撓後腦。
  雖然他自己也知道自己歪道上混了多年,已是名節毀敗,可是沒想到連曹茂那奸人也來鄙視,他邵稹就算人品有虧,穿齊整了也是公認的儀表堂堂,怎麼就不能有一個乖乖巧巧的美人表妹了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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