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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2.9折】夫君謀《上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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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:
聽風訴晴
出版日期:
2011/08/09
分級制:
普通級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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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段腹黑女的覺悟史,與一條腹黑男的追妻路,
這是一對數盡天下腹黑人物,都難匹敵的腹黑夫妻!

元宵十三公子,蕭遙,最擅溫儒雅士、皇門淑媛的寫實畫作,
畫風獨領整個燕豐城風潮,但身分特殊,只得隱身密處作畫,
時不時暗忖:夫君是不是已發現她了?
安錦,畫中最為俊美傳奇的吏部侍郎,為了得到青梅竹馬「小妖怪」的人,
就算她拒婚仍執意娶她,娶了她後兩人相敬如「冰」,
但緊要關頭卻又替她一口喝下皇上賜的「絕子酒」,
更甚至冒著違逆祖訓的詛咒,默許她一步步走入藏匿於安府百年的祕道……
府內竟還有個府,而這密謀之府的百年唯一傳人竟是她的夫君……


精彩章節搶先閱讀

 

  第一章

  杞皇愛楊柳。
  杞國的都城燕豐,每逢春季便是漫天楊花飛,如同春後遲落的一場小雪。
  蟄伏了一冬文人墨客、才子佳人們,偏愛在這白絮中吟詩作對、撫琴作畫,與自冬眠中甦醒的百獸共同譜得一齣春鳴曲,爭先恐後,各領風騷。
  我抬眼望了望頭頂上無數的白絨毛團兒,深感憂慮。熟絹上的白描人像才勾了一半,我已經快忍不住了。
  「夫人。」雀兒憂心地替我打著扇,令漫天白絮飛舞得越發狂躁,「您沒事兒吧?」
  我擺了擺手,鼻腔裡一股再也壓抑不住的瘙癢噴薄而出,連打了三個噴嚏;雀兒貼心地送上手帕,我接過來捂住鼻子,又是三個噴嚏。
  「忒折磨人。」我眼淚汪汪地朝她點頭以示感激,「這該死的白毛。」
  雀兒有些緊張,看樣子恨不得撲上來按住我的嘴,「夫人,這話可不能亂說。誰不知道上頭那人最愛這個?夫人這話要是落到那些不懷好意的人耳朵裡,咱們家大人少不得又受場彈劾。」
  我嫁與安錦不過一年有餘,他就被彈劾了三回,回回皆與我有些關聯。
  第一回是大婚後不久,我偷跑出府,逛了一回楚女館,軟玉溫香在側,我還未來得及做什麼,便被破門而入、鐵青著臉的安錦給捉了回去;哪知御史臺那個怪老頭恰好路過給瞧了個仔細,第二天便參了安錦一本,稱其「白日宣淫,公然狎妓,違背了吾皇親自制定的京官行為準則一、二、三」,所幸吾皇寬厚,只斷了安錦一個月月俸,命其歸家好生反省。
  於是我被禁足兩個月。
  第二回是東宮娶妃,我跟安錦一同參加大婚筵席。
  安錦與同僚寒暄,我深感無趣,自個兒去花園裡走了走,途中遇上一位欲與情人私逃出宮的宮女,我一時衝動,同情心氾濫成滿腔熱血,跟她換了身衣服,還指點她如何潛逃;我原想回了宴席便說被人打暈換了衣裳就此推託過去,卻沒想到還沒走兩步,便被一群宮女、嬤嬤們抓牢,不由分說地被帶至某房間強行換衣、梳頭,搞得暈頭轉向。
  直到最後端端正正坐在起鳳殿裡,跟前來掀蓋頭的東宮殿下大眼瞪小眼時,我才知道那偷跑的宮女居然正是東宮新妃……
  那一夜,惱羞成怒的男人有兩個。
  一個是老婆跟人跑了的東宮,另一個是老婆被塞到東宮新房的安錦。
  雖然此事最終被判定為一場誤會,安錦卻依然被怪老頭御史給參了一本,內容是「內眷行為不檢,舉止不端,由此可見家主管教無方,自身很有問題」,吾皇依然寬厚,依然只罰了他一個月月俸,命其歸家好生管教夫人。
  於是我被禁肉食兩個月,那些飯桌上只有青菜豆腐的日子,不提也罷。
  第三回嚴格說來與我沒多大關係,起因是我娘。
  我爹任職翰林院編修,算是個不大不小的閒官兒,年俸一百五十石,也算得豐厚。
  然而自我懂事起,家中從來都維持著一貧如洗、一窮二白的艱難狀態,這大半得歸功於我那嗜賭如命的娘親;我娘好賭、也擅賭,一兩銀放到她手裡,可以眨眼變成白花花的十兩銀,但最終一定是統統落入莊家的手裡。
  爹爹每日只愛鑽研史書,正史、野史、戲說本、傳說本,樣樣不落,對娘親所作所為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,絲毫不關心,基本不干涉。
  於是我長到十歲時,每天必做的一件事便是和大哥一道去賭場,喊娘回家吃飯。
  這種狀況持續了三年後,我終於頓悟,放棄規勸娘親,開始尋求開源之道;從此令全家過上溫飽有餘、富庶不足的小康生活……此事說來話長,暫且略過。
  話說我娘好賭這習性,延續到我成婚之後,變本加厲!某回她終於將自己那點兒私房錢輸得精光,還欠下一筆不小的賭債;賭莊截住她要討欠債時,她也不知是哪兒來的霸氣,忽地振臂高呼曰:「你們敢問我要錢?我二女婿是吏部侍郎,安錦!」
  於是賭莊將她扣了下來,準備向安錦討個說法。
  此時大哥來接娘親歸家,見娘親被扣,怒從中來,竟然動了手,賭莊的一個小頭目被他打了個鼻青臉腫,據說還吐了血;我大哥此人,平日裡宅心仁厚,善良得過了頭,但碰到自己家人受了欺辱,卻是該出手時就出手,揍你沒商量!那小頭目想必也是說了些不三不四的汙言穢語,這才引得他勃然大怒。
  然而打傷了人這一事實,無可辯駁,大哥被賭莊扭送官府,關進了牢裡;我得知此事時,心急如焚,奈何那時正與安錦冷戰,不好求他。
  我這邊還在猶豫,那邊大哥已經被放了出來,只罰他償清賭債,賠了那小頭目百兩紋銀了事;我後來才得知這事全因安錦從中斡旋,大哥才能出來得這麼爽利。
  然而我之所以得知,卻是因為怪老頭曹御史,又在朝上參了他一本……
  這回可不是簡單的作風問題,而是涉及「徇私枉法」的大罪!想必這個總與安錦作對的曹御史終於逮住他的小辮子,估計這一本參得是興高采烈、淋漓盡致,作夢猶歡暢。
  吾皇終於沒法再寬厚,將此事移交刑部調查,刑部查了許久,證據不足,最終不了了之。
  安錦這次沒有被罰月俸,我卻依然被禁足加禁肉食兩個月,十分委屈,深以為這些事大半責任並不在我,而在於他平日裡人緣欠奉。
  現在想來,與安錦的婚後生活大半在禁足與禁食中度過。
  他娶了我,從此焦頭爛額;我嫁給他,從此失去自由沒肉吃。
  這算是哪門子姻緣?
  思及此處,我不禁又打了幾個噴嚏,手上的狼毫隨著身體的動作下意識地一揮,一滴墨點便往手絹上的人物臉龐上浸了進去,不偏不倚正中眉心。
  「糟糕。」我趕緊拿起畫板端詳。
  「夫人,您再不畫,他們怕是要離開了。」雀兒朝不遠處楊柳堤上的一雙人影處眺了眺,「大人好像有些不耐煩。」
  「放心罷。」我安撫她道:「夫君他對美人向來很有耐性,更何況是蘇慧這樣的絕色美人?」
  柳樹下那一雙男女,若即若離。男子垂眸凝視,眼神專注,側顏如畫;女子含羞地牽著衣帶,欲言又止……這畫面在一瞬間擊中了我的心,下筆如有神助,剩餘的部分很快完成。
  我抬起畫板與實景略一比照,非常滿意。
  「雀兒,妳說這幅叫『人約柳前』好呢,還是叫『情難自禁』?」我轉過頭,徵詢她意見。
  雀兒沉思了一番,「不若叫『黃昏雙美圖』?」
  我深以為妙!既突出了意境,還能引人遐思。
  「大人若知道夫人您就是那個專門偷畫他與女子約會的宵什麼、什麼公子……」雀兒搖首道:「不知道會氣成什麼樣?」
  「是『元宵十三公子』。」我替她補充完整:「若不是我畫得妙,他哪兒成得了燕豐城裡的風流倜儻第一人?」
  雀兒有些不以為然,探過頭來看手絹上的畫像,「夫人,奴婢記得大人眉心似乎沒長痣啊……」她指著畫像上男人眉心的小黑點。
  「這叫合理範圍內發揮想像力。」我收起畫板、狼毫和油墨,舒展了筋骨,又打了幾個噴嚏,「收工回家。」
  雀兒朝柳樹下望了一眼,轉頭又看我一眼,欲言又止。
  我知道她要說什麼,揉了揉猶在發癢的鼻尖,把手裡的畫板工具塞給她拿著,「還是老規矩,賣畫的銀子我七,妳三。」
  雀兒立刻歡喜了起來,之前的疑慮早拋諸腦後。
  這小丫頭單純好哄,實在是她身上最大的一個長處!我竊笑一回,用手帕捂住鼻子,慢慢地沿著楊花翻飛的街道往安府的方向踱了過去。
  楊柳堤上的男子,正是我的夫君安錦,年方二十二,年少有為的吏部侍郎。
  傳言中他俊美、溫柔、優雅、多情、深諳女人心,正是整個燕豐,乃至全杞國最受關注的錦繡公子,杞國女人心目中的最佳情郎……
  我的青梅竹馬。
  對於以上的那些閃閃發光的形容詞,除卻「俊美」這一條,其他的我均深表懷疑,不排除是他從未將這類特質表現在我面前的緣故。
  回府時,恰好遇上從書齋回來的公公,也就是安錦的父親;他懷中捧著幾本書,慈愛地朝我微笑道:「阿遙上街了?買了些什麼?」
  我打心眼兒裡喜歡這位全無架子、溫和寬容的長輩。
  安家的祖輩都做著微不足道的小官,家境只算少有富餘而已,到了婆婆這一代,安家只剩了這麼一個女兒,年紀過了二十五才最終招婿入贅,找到公公這麼一個無父無母的窮書生做了上門女婿。
  公公原本姓陳,入贅之後便隨了婆婆姓安,他沒能做官,便在城南租間門面開了書齋,收入算不上豐厚,堪堪養家糊口;做人贅婿又仕途失意,放到一般人身上怕是怨天尤人、抬不起頭;然而他天性樂觀豁達,絲毫也未受挫,平日裡在書齋與三五知己談笑風生,時不時找我爹煮酒論史一番,過得相當愜意。
  而婆婆則完全不同,她不苟言笑,眼神犀利得很;雖然容貌很美,卻很少看見她開心快活微笑樣子,實在是有些可惜……
  正和公公聊到楊柳堤上的見聞時,婆婆從裡屋出來,冷冰冰的視線往我身上一掃,我立刻下意識地為自己捏了把汗。
  果然,她眉心一皺,沉聲道:「怎麼又跑出去了?妳惹的麻煩還不夠多?」
  我聲如蚊蠅:「只是出去走了走。」
  她還想說什麼,公公擺了擺手,「夫人,妳嚇著阿遙了,年輕人嘛,總在府裡待著得多悶?要怪也只能怪錦兒,休沐日也不帶阿遙出去逛逛。」
  婆婆沒再說話,涼涼的視線又落回我身上頓了片刻,轉身進了屋。
  婆婆不喜歡我,不是一天兩天,彷彿從我嫁給安錦的那天起,這種敵意便已深深地埋了下來;照理說我們兩家是鄰居,我跟安錦從小玩到一處,也沒見她對我有什麼不滿,但自從嫁入安家,她對我的態度便冷得很明顯……這件事被歸入我心中的數樁未解之謎中,成了壓在我心頭的一顆不大不小的鵝卵石。
  公公見狀,安慰我道:「妳婆婆她生性如此,別往心裡去。」他從抱著的幾本書裡翻出幾張淡金泛銀的宣紙,笑著遞給我。
  我眼前一亮,驚喜道:「玉版金宣?」這玉版金宣又名玉灑金箋,是紙中上上品,十分昂貴。我平日裡時常對其垂涎三尺,卻從來捨不得買。
  公公撫鬚頷首,「是錦兒托我轉交給妳的。」
  安錦?我一愣,手中的金宣紙似瞬間多了千斤重,險些拿不住。
  「阿遙,妳也不是不知道,錦兒這孩子,時常口不對心,明明心裡頭歡喜,表面上還要裝得冷淡,妳就多擔待點兒,給他點臺階下。」他語重心長道:「小倆口,有什麼天大的坎兒過不去?我和妳婆婆,還等著抱孫哪!」說到最後一句時,他拉拉鬍子,喜孜孜的樣子彷彿已經看見了孫兒滿堂的美好畫面。
  我心中五味雜陳,勉強道:「我知道了。」
  公公他不明白。我和安錦的之間像隔了一道天塹,就算我有再多臺階,最終也只是通向天塹裡的深壑,到不了他身邊。

  ◎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◎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◎

  安錦照例沒有回家用晚膳;膳後我陪公婆說了一會兒話,便帶著雀兒去了自己的書房。
  要說嫁給安錦後我最滿意的一樁變化,便是有了一間完全屬於自己的書房!
  安錦從未踏進這裡,公公、婆婆平素也很少過問,於是我便將此處做了專用的畫室,主要用以進行前期的裱絹以及後期上色等活計。
  既然對外宣稱喜愛繪畫,表面上免不得也要畫些正統的山水、花鳥、仕女圖來裝裝樣子,而私底下我卻頂著「燕豐城,元宵十三公子」的名頭,以美人圖名噪一時。
  畫美人圖,這便是當年我琢磨出的開源之道。
  學堂裡的夫子曾經曰,「人必揚其長,才能得益」,琴棋書畫裡頭,我也唯有畫畫能拿得出手,然而花鳥蟲魚太普通,賣不出什麼價錢,於是我把眼光轉向了人物像;這人物不能虛構,也不能是尋常人,一定得是在燕豐城裡有些名氣,且姿容出眾的美人!
  第一個落入我畫中的,便是當時燕豐城裡楚人館裡的第一美人,秦玉。
  我趁她出遊白鶴原時,在暗處偷偷臨摹,畫了平生第一幅美人圖,名為「玉鶴共舞」;這幅畫放到畫齋曬月閣裡,便被秦玉的愛慕者以三十兩白銀買走,捧去討美人歡心了。
  那是我平生賺到的第一筆銀子,與曬月閣對半分後,還得了十五兩!曬月閣的老闆樂顛顛地與我簽下了長期合作條款,主動讓出一分利,並承諾絕不對外說出我的身分。
  杞國人推崇美姿容,無論男女,但凡美人均趨之若鶩。
  在這樣全民愛美的大環境下,元宵十三公子陰錯陽差地開創了工筆美人的先河,以「形神兼備」、「維妙維肖」、「便於思慕」聞名;在幾位出名的美人陸續入畫後,燕豐城裡漸漸形成了秘而不宣的認知!想知道最近哪位美人風頭最盛?只要看看元宵十三公子最近的畫便知。
  於是那些被畫到的美人大多竊喜,盼望下一回中選。
  尚未輪到的美人表面上不動聲色,實際心急若焚,但凡出門必刻意裝扮一番;此種風氣流行之後,不禁令我有種身為帝王,萬千佳麗等候寵幸的微妙自豪感。
  這些年來,在我的畫筆下風光一時的美人不少,但聲名最盛,維持時間最長的,莫過於我的夫君,安錦……對於這一點,我也很無奈……
  第一次畫安錦,其實只是由於七公主派人到曬月閣裡,以重金令元宵十三公子繪出一幅安錦與她在一起時的畫像。
  當時我尚未出嫁,且與安錦絕了交,形同陌路,原本並不想接下這單;但曬月閣老闆反覆勸說不好得罪公主,再加上重金相誘,我還是應了下來,但事先說明只在暗處畫,絕不現身。
  未想到這幅畫之後,類似的請求源源不絕。
  安錦的畫像成了風靡燕豐的暢銷品,甚至還有些外地的客人親自前來訂購;於是這安錦系列便長久不衰地紅了起來,至今依然絲毫未有減弱的勢頭。
  早知安錦會成了我的夫君,當初就該堅決點兒,回了七公主那單!不得不偷看自家夫君與他人幽會,哪怕我與他之間勢同水火,並無情意,也實在不是件多麼愉快的事。
  雀兒點上燈,替我泡開顏料。
  她原本也是書香門第的孩子,後來家道中落,窮困潦倒之下才做了安府的丫鬟;我選中她做我的貼身侍女,也正因為她心性單純又愛書畫,與我很有些投合。
  我將畫平鋪,取了兩隻羊毫,開始分染著色,在完成了其他所有的背景以及女主角蘇慧後,我才開始沉下心思,仔細地為畫上的安錦著色。
  他臉龐白皙,卻不是那種透明無力的蒼白,而是瑩潤蘊光的玉白,朱膘、藤黃、蜃粉、石青……哪怕是畫過這麼多回,我每次依然要為調出最接近於真實的顏色而苦惱;他的眉毛很長,漆黑如墨、寬窄合度,眉與眼窩的距離很近,令一雙眼顯得深邃。
  至於眼睛……我又開始猶疑,單調的漆煙墨如何顯得出那眼裡的飛揚神采?
  雀兒在一旁看得目不轉睛,許久才提醒:「夫人,您在大人的像上花的時間,是別處的三倍。」
  「那當然!他是主角,我還不想砸了自己的招牌。」我沒抬頭,仔仔細細地落下每一筆。終於完成時,已經不知不覺過了兩個時辰;我放下筆,擦了擦汗,「如何?」
  「更勝以往。」雀兒豎起大拇指,「奴婢總覺得夫人筆下那麼多人物中,咱們家大人被畫得最為傳神!」
  「那是。我跟他認識了一十六載,他從裡到外、從上到下,還有哪一處我不知道的?」得意之下,我開始吹噓。
  雀兒頗有不信,「既然如此,為何現在卻……」她忽然住了口,小心翼翼地瞄了瞄我的臉色。
  我心中明白,她是想問既然相識這麼些年,為何成了婚卻如陌生人般相敬如冰?
  也難怪她疑惑,我與安錦成婚一年有餘,除卻洞房花燭那一日他在我房內度過,其餘時間都宿在書房;平日裡他早出晚歸,即使兩人碰上了,也說不上幾句話,即使說了,也時常以極不愉快的爭執結束。公公婆婆想必也早有耳聞,只是假作不知罷了;雀兒做我的貼身侍女這麼些日子,自然是看得清清楚楚。
  我望著畫面上修長的身姿,低聲道:「他記恨我。」
  雀兒很驚訝,因為這是我第一回同她提及我與安錦之間的事。
  日子長了,有些話憋在肚裡總是不痛快,然而此事前因後果說來十分話長,我習慣了偷懶不愛多講,今兒個能突發感慨,順口說出這句,已屬難得。
  雀兒伸長了脖子,等待後文,當明白我並無講述因果的心思之後,十分失望地歎了口氣。
  「以後再同妳慢慢說。」我寬慰她。
  此時窗外打更聲傳來,響了三下,不知不覺,居然已經三更!我趕緊收拾妥當,帶著雀兒回了臥房;所幸安錦從來都宿在書房,否則我哪兒來那麼多自由?
  剛進臥房,還未點燈,我便聞到一股淡淡的酒香,腳下微頓。
  而身後的雀兒已經反應了過來,「大人。」她大約是怕我沒注意到,推了推我的手肘,「奴婢先退下了。」她朝我滿懷期待、飽含鞭策地看了一眼,腳步飛快地走了。
  大概是她生怕我錯失了這麼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,走得匆忙不說,連燈籠也沒留下,屋裡頓時一片漆黑,我試探著跨過臺階,卻連安錦在哪兒也看不真切。
  正在盤算著要用什麼話做開場白以緩和我們之間越加冰冷的關係,卻聽得黑暗中某處傳來略帶疲憊的帶磁低聲:「為何總是這麼晚?」
  我想也沒想,下意識地回了一句:「反正你也不在,晚不晚有什麼關係?」話一出口,我便有些後悔,這話裡含酸帶澀的,像極了受丈夫冷落的深閨怨婦;雖然我的確受他冷落,但向來以青春活潑、秀外慧中的獨立女性自居,如今不小心淪為怨婦,不知降了多少格調。
  安錦卻像是挺滿意我這種自降格調的言語,輕笑了一聲。
  雖然看不見,我也可以想像他此刻的表情,他笑的時候總是習慣性地拉開一邊的唇角,平日裡微微上翹的眼角飛起,動人心弦的同時也帶了幾分邪氣。
  女人是矛盾的動物,愛神子,也愛邪魔;不笑的時候溫柔優雅,笑起來又有些邪惡,這樣的男人有幾個女人能抵抗得了?
  我勉強能從聲音分辨出他的方位,正在我床榻前的那方黃花梨木的妝臺前面,便朝那邊走了幾步,邊走邊說:「灼衣,你怎麼來了?」
  「灼衣」是安錦的表字。我們成婚之後,我總不習慣改口喚他「夫君」,又不好直呼其名,索性以表字相稱;這稱呼裡有幾分主動示好的意思,因此也只有在我們兩個都心平氣和,氣氛又比較融洽的時候才會拿出來用。
  「這是我的地方,難道我不能來?」他的語氣又有些轉硬。
  我很無奈,多說多錯,他的心裡像藏了隻指甲鋒利的貓,時不時準備著蹦出來給我兩爪子。
  「不是那個意思。」我努力解釋,腦子裡卻想到了孩童時我們心無旁騖、輕鬆愉快地玩「娶新娘」的遊戲……我逼他扮作新娘蒙上手帕,自己卻扮作新郎,拿了根筷子去挑。手帕下安錦的小臉紅撲撲,我心滿意足,拍拍他的肩說:娘子,為夫會好好待你的!安錦羞澀地扭著手帕「嗯」了一聲,在我臉上親了親。
  我想到那時的情形,心中微鬆,笑了一聲。
  安錦聽見了,語氣有些疑惑:「妳在笑什麼?」
  「我想起了小時候的事。」如實回答,他卻沉默了半晌;我正奇怪他為何毫無反應時,一個黑影突然擋住我的去路,讓我驚訝了一瞬,他站在我面前,忽然伸手用力拉過我的腰身。
  我有些緊張,在一片黑暗裡勉強能感覺到他的眼睛正對著我看,濃鬱的酒氣從他身上鑽到我鼻子裡,令我皺了皺眉,「灼衣……」
  他的力道忽然變輕,俯首在我耳邊輕輕喚了一聲:「小妖怪。」這聲呼喚像在心中醞釀了許久,猶帶醉意;我的胸口湧出些熱意,熱意上沖,熏熱了臉頰。
  有多久沒聽到他這麼喚過我了,四年?還是五年?
  這個奇特的外號,跟我們的第一次見面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。
  那時我爹剛中進士,做了翰林院的庶起士,舉家搬遷至燕豐,與安家人做了鄰居,我那時只有三歲,但性子皮得很,偏愛玩男孩兒的遊戲;某一日我偷騎了爹爹給大哥做的青竹馬兒,在外頭的泥坑裡一陣蹦躂之後,碰上了手裡握著一隻糖餅的安錦。
  據當時的唯一目擊者我娘說,安錦當時六歲,生得白白淨淨很是可愛;然而我的注意力全集中在了他手上的糖餅上,騎著竹馬衝過去,搶了糖餅便跑!安錦嚇得大氣也不敢喘一口,直愣愣地盯著我逃跑的方向,半天才反應過來,哇哇大哭,說有妖怪搶了他的餅!
  大概我那時瘋玩過後,臉上身上都沾了泥巴,頭髮也散開來,與妖魔頗有幾分神似。
  據說安錦因為被妖怪搶了糖餅一事,嚇得不敢出門,直嚷著外頭有妖怪要吃他,鬧了大半個月才消停。
  後來我跟安錦玩到一處,他才知道那個搶了他糖餅的原來是個女孩子,不是妖怪,但這「小妖怪」的綽號從此便跟隨了我好多年,一直到後來我們漸漸疏遠,便再沒聽見這外號;每每想起,總有些悵然若失。
  而安錦此刻埋首在我耳際,再一次喚起這個綽號,雖然知道他是酒醉後失態,我依然忍不住伸手回抱他,「灼衣,從前的事是我不對,你能原諒嗎?」
  安錦聞言,將我推開些許,似乎仍在打量我的臉。
  我低下頭,實在不明白這一團漆黑裡他究竟在看什麼?
  這次把話說到這份上,若他還不能原諒,我大概只好縱身一跳,跳進我倆之間隔著的天塹深壑裡躲著不出來了。
  他打量了許久,我的心也懸在半空許久。
  「妳要與我和好?」他發了話,聲音有些玩味:「為什麼?」
  「我們畢竟已經做了夫妻,就算你娶我是為了報復,但事實已經如此。」我好聲好氣地勸說:「不如好好相處,舉案齊眉……」
  「就因為這個?」他不耐地打斷了我的話,「要是現在娶妳的是別人,妳也會跟他好好相處,舉案齊眉?」
  我想了想,實話實說:「也許會吧。」
  他手上的力道又重了重,「好,既然要好好相處,那我今天便留在這兒。」
  我對此並無意見,只是憶及新婚那夜房事的疼痛,下意識地發了個抖。
  他與我貼得很近,想必是感覺到了,嗤笑一聲,「怎麼,妳不願意?」
  「沒有。」難得氣氛平靜和美,我審時度勢以為機不可失,趕緊拋開關於疼痛的遐想,咬咬牙拉住他的手臂,「別走。」
  「我沒想走。」他的語氣驀然放柔,扶著我腰身的手臂又用了力,把我往床榻的方向帶。
  我的心跳撲通、撲通,有些喘不過氣。
  洞房花燭夜,對我而言並不算多美好的回憶,想必對安錦也是如此……

  ◎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◎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◎

  安錦成為吏部侍郎後不久,便親自來了我家提親。
  我爹、娘、大哥、小妹均十分歡喜,沒有人明白我為何憂心忡忡。
  安家的聘禮堆滿了前屋,娘和小妹在上好的錦緞和雕工精細的珠寶首飾之間驚喜地歡笑挑選,我卻把爹拉到一邊,跟他說我想拒婚;爹爹很驚訝,他原以為我與安錦從小在一處,早就情投意合,卻沒想到我並不願答應這樁婚事。
  我沒有說出真正的原因,只說自己對安錦並無男女之情,故不願嫁與他為妻;爹爹雖有遺憾,還是順著我的意,對安錦回絕了這門親事。爹將聘禮送回安家的時候,娘和妹妹扒拉著紅木箱淚流滿面,恨不得也跟著一道被送過去;那情形,看得我也頗有些內疚。
  不是我不想嫁,實在是我二人素有積怨,他求親的動機實在不純。
  拒了婚,安錦那邊看似毫無反應,然而我家卻陸續遇上些奇奇怪怪的小災小禍。
  先是爹爹在一年一度的官員評核中險些因為不合格被降職,最後勉強保住了位置,只被減了月俸;隨後是娘親,難得贏了一回錢,喜孜孜往回趕的時候讓人給打了劫,回家嚎得驚天動地;接著是大哥,明明說好的準媳婦兒,人家忽然不肯嫁了,還把他奚落了一通;最後是我那熱愛華衣美飾,整天夢想著遇上翩翩俗世佳公子的小妹,偷偷去參加貴族少女聚會的時候讓人給狠狠捉弄,打擊得整個人也瘦了,每日只會唱兩句:「縱然心比天高,奈何身為下賤……」一面唱,還一面拿著幽怨的小眼神兒瞅我。
  我就不明白了,明明我想盡辦法養家糊口給他們好衣好食,哪兒來的貧賤之說?
  這些怪事接連而至,由不得我不懷疑,最後終於忍無可忍,攔在了安錦的棗紅駿馬前,大喊了一聲:「嫁就嫁,誰怕誰?」
  這一壯舉被愛好八卦的燕豐人民廣為傳頌,將我推崇為杞國有史以來追夫第一人!我索性破罐破摔,將膽大、心細、臉皮厚的方針貫徹到底,親自上門把那些聘禮又給搬了回來。
  娘和妹妹看我的眼神彷若在看濟世神。
  爹長歎一口氣,背著手踱進了書屋,翻出一本「女誡」瞧了瞧,丟火盆裡燒了。
  大哥不忍地握了我的手,動情地說:「妹子,哥懂的。」
  其實連我自己也不懂,糊里糊塗三拜九叩後坐在婚床上的時候,我還未想通原本我是去質問他來著,怎麼就把自個兒給賣了?
  當安錦掀開蓋頭,那春風得意的紅衣少年郎晃進我眼裡的時候,我一下子想了個明白!容色惑人啊,容色惑人!自古英雄難過美人關,何況是我?
  雖然想明白了,卻不代表我能接受;雖然我之前是傷了他的心,令他對我怨恨至今,但用這些個手段令我家鬧得雞犬不寧,實在是小人行徑!於是與緊繃著唇角的安錦喝完合巹酒,夜深人靜之際,我橫眉冷對,用自以為很不屑的神情表示了自己不願跟他圓房的意思。
  誰知他壓根兒就沒看我的神情,轉身一鼓作氣將一壺合巹酒仰頭喝了個乾乾淨淨之後,趁著酒意,紅著臉便來解我的衣裳……
  天地良心,我原本真不想從了他,奈何天地拜了、聘禮也收了,連合巹酒也喝過了,此時做烈女很有拿喬的嫌疑,於是只得意思意思地掙扎了一下,便被他放倒在床榻上剝成一隻泥鰍,全身上下只留了一根髮簪。
  好吧,是我沒原則、是我內心還存在一些遐想和期待,想看看他如今的身子是不是還跟八歲那年一樣,白嫩得像剛出爐的細麵饃饃。
  然而細麵饃饃,也有搖身一變成磨人利器的時候,只可惜我知道得太晚,等劇痛傳來,已經悔之晚矣!我尖叫著推他,眼淚也疼了出來,他卻不肯退卻半分,掛著滿頭大汗繼續前行,還沒忘了喘著氣、啞著嗓子說了一句令我至今記憶猶新的話。
  「其實我也很痛,忍忍就好了。」
  這句話我就沒信過,既然雙方都很痛,為何還要將這等折磨進行到底?很顯然是他為了掩飾自己樂無邊而我痛翻天這一事實,而刻意編造的謊言;最可惡的是,一切結束後,他苦大仇深地盯著床榻上的落紅,表情沉痛,彷彿那落紅是從他身上出來的一般。
  所幸新婚之夜後他再也未曾要求行房,不久後索性搬到了他自己的書房裡長住,我樂得不必再受那種折磨,鬆了一大口氣;然而今天他喝醉酒,破天荒地回了臥房,攬了我的腰,將我扶上了床榻……
  我心底其實有些抗拒,但也知道這時候不好拂了他的意,為我二人剛剛回暖的夫妻關係澆上一碗冰疙瘩,於是咬牙閉眼,順從地任他撐著手臂伏在我身上,像小貓似地舔來舔去,時不時輕咬一、兩下。
  比起洞房花燭那夜,這次他似乎更有耐心些,只是他的頭髮在我頸間搔動令我發癢,忍不住笑了兩聲;離得近了,我可以模糊地感覺到他抬起頭,溫熱的嘴唇落到我耳邊,又輕輕地喚了兩聲:「小妖怪,小妖怪。」
  我含糊地應了,他抱住我的肩膀,喃喃道:「妳是我的媳婦兒,誰也不能搶!」
  「沒人跟你搶。」我安撫他,心一軟又伸手抱了他的腰,「灼衣,我們要個孩子吧。」
  他的身體似乎僵了僵,動作都停了下來。
  我睜開眼,看見他撐在我上方,一雙眼無比地亮。
  「為什麼?」
  為、為什麼?我也想知道為什麼?難道我能說我再一次熱血沖頭,突然就想為他生個孩子麼?我悲憤,隨便找了個話頭:「今天公公把玉版金宣給我了,謝謝。」
  在床榻上說這個,似乎很不合適……果然,他笑了一聲,聽不出是什麼情緒,「就因為那幾張紙,你打算替我生孩子?這可不像妳。」
  「不是,公公說……」我咽了咽口水,努力地回憶公公的話,「說他們等著抱孫……」
  他沒有說話,我忽然有種不祥的預感;果然,他抱住我肩膀的手越來越緊,陷進了肉裡,我有些痛,卻沒敢吱聲。
  「蕭遙,妳果然還跟從前一樣。」他的語氣變得冷硬,暗藏憤怒:「沒心沒肺、沒心沒肺!妳的心究竟是什麼做的?爹娘的一句話妳倒是順從得很,那我呢?妳有沒有把我當成丈夫過?」
  他這番話說得很矛盾,前言不搭後語,十分不符合他平素縝密的思路,可見的確是氣壞了;我沒想到這句話對他產生了這麼大的影響,正想解釋,他卻驀然起身,拂袖而去。
  四周忽然變得很冷,我歎了口氣,將棉被拉過來蓋好,縮成一團。
  這就是我們之間的相處。每一次眼看著氣氛融洽,兩人漸入佳境的時候,總有那麼些不和諧的因素跑出來破壞了氣氛。
  他心裡有個結,是我親手打上的。
  打上的時候,我未曾想到這結將有一天成了我的難題。
  我十三歲之後,便開始為曬月齋畫美人圖,這一畫便一發不可收拾,成了我的一番事業。從十三歲到十五歲,我不知畫過了多少知名的美人,其中有男有女、有良家子,也有風塵中的人物;有一部分是我主動偷畫,亦有一部分是特意相邀。
  美人的身後,總是跟著一大群追逐者。大多數的美人,表面上維持著不屑一顧矜持自重的樣子,實際上卻在這些追逐者中隨意來去,朝秦暮楚過得不亦樂乎;而追逐者們,大多也是些狂蜂浪蝶,廣撒網同時追逐幾人的,不在少數。
  我看多了那些昨日對一人指天畫地、深情不移,今天卻對另一人含情脈脈、秋波暗送的例子,也看多了對面時情真意切,回過頭卻涼薄一片的美麗臉龐;漸漸對情愛一事看得有些超脫。
  可憐我那無比美好的豆蔻年華,情竇還未開便直接長成了油鹽不進的老薑疙瘩;沒了對情愛美好的幻想,對於終身大事,我便考慮得十分實際。
  雖然我靠畫畫賺了些銀子,但也只是勉強維持家庭的正常開銷。大哥要娶親、小妹要嫁人,哪一樣都得要銀子,還得時不時替娘親大人償還賭債。
  十五歲及笄那年我便打定主意,要嫁一戶家境殷實的富戶,以便將來貼補家用。
  也正在這時,十八歲的安錦紅著臉,拿了一包糖餅向我告白,問我願不願意嫁給他?
  當時安錦還未做成吏部侍郎,連考試也未參加,安家只靠些祖產和書齋的收入過活,勉強算不拮据,比我家也好不到哪兒去,更談不上富庶;我認真地考慮了一天之後,把糖餅還給了他,告訴他,我要嫁個有錢人。
  安錦當時白了臉,在我們兩家之間的小路上直愣愣地站著,那樣子十分可憐。
  我心中有愧,早知道他遲遲不娶親是為了等我及笄,我一早便讓他打消這念頭了;於是我又安慰了他一句:「以你的樣貌,一定能找個大家小姐,別在我身上耽誤了。」
  他看我的目光頓時轉為怨恨,可憐那包糖餅,被捏得稀爛,最後進了我養的大狗元宵的肚子裡;我們就此結下了怨,疏遠得很徹底。
  後來我也陸續有幾樁桃花,奈何時運不濟,全部在半途宣告枯萎;再後來,我拖到十八歲依然未嫁成,他上門提親,做成一對怨偶。

  ◎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◎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◎

  安錦做了吏部侍郎之後,安家並未搬遷新宅,依舊住在祖傳的大屋裡,與我家相鄰。
  公公鼓勵我常回家看看,婆婆對此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,而安錦自從那夜談崩後又連續好些日子見不著人影;出於這樣天時地利人不和的現狀,我又樂此不疲地回了娘家。
  娘沒有去賭坊,而是乖乖地待在庭院裡,坐在那顆西府海棠下做女紅。
  自從那次大哥被關進牢房後,她收斂了許多,把去賭坊的頻率,由從前的每天一回、每回一天,改成了三天一回、每回一個時辰,且帶在身上的銀子絕不超過五兩,令我和大哥寬慰不少!見我提著大包小包的點心、禮物進屋,她連忙放下手裡的活計迎了過來,接下我手裡的東西,略帶埋怨地說:「怎麼拿了這麼多回來?」
  我深感驚訝。以往回家,她總是歡天喜地順道暗示我最近家中的經濟吃緊,這一次卻反倒流露出心疼我的意思,十分不尋常!我仔仔細細地打量了她一回,「真是我娘?」
  她把東西放下,叉著腰在我腦袋上狠狠來了一下,「臭丫頭!自家老娘也不認得了?」
  我放下心來,掏出懷中的銀票塞到她手裡,「這是給大哥娶親和小妹置辦嫁妝的錢,您好好收著,可千萬別再送賭坊了。」
  娘看了看手裡的銀票,有些猶豫,看上去內心正在進行一番天人交戰。
  交戰過後,她咬咬牙把銀票又塞回了我手裡,「遙兒,今後妳不用再往家送銀子了!女婿和親家雖然人好,不說什麼,時間長了總會有意見;妳大哥和小妹的事兒爹娘會操心,妳還是多放些心思在女婿身上的好。」
  我咂摸出些門道,難不成娘一直以為這些東西和錢都是我從安家拿回來的?
  事實上安家的經濟大權掌握在婆婆手裡,我自然沒那個勇氣問婆婆要錢,更不可能向安錦要求;於是我又將銀票塞了過去,「娘,這是我自己賺的!我從前不也一直靠畫畫賺銀子嗎?」
  娘和大哥他們只知道我為曬月齋畫些畫,卻只以為是些傳統的花鳥罷了。
  她不通道:「賣個畫兒能有多少錢?對面兒那個齊書生,那蝦畫得跟真的似的,一幅畫才賣了二兩銀子,勉強吃飽飯!妳當娘不知道嗎?」
  我語塞,「好罷,最後一次!妳拿著便是。」
  娘猶豫半晌,收了起來,一面還絮叨道:「妳也別忘了,給自己置辦些好看的衣裳、首飾、胭脂水粉什麼的!雖然成了親,也得多打扮、打扮,才能留住男人的心啊……」
  這話我聽著有些彆扭,再問時,娘卻又什麼也不肯說了。
  我心中納悶,安錦風流的聲名在外也不是一天、兩天,娘怎麼忽然想到說這些?然而來不及細想,一陣犬吠由遠及近,只見一團白影如電,朝我疾奔而來。
  我趕緊後退兩步,大喝一聲:「停!」那白影立刻前腿併攏來了個急停,又滑行了數尺才來到我腳下,眼巴巴地仰頭看我,十分委屈。
  「元宵。」我鬆了口氣,「這回你總算懂了。」我彎下腰,在白色大狗的頭上用力揉了揉;牠半瞇著眼,大概依然對之前我沒有允許牠直撲而來非常有意見。
  元宵是一隻長毛細犬,性別為公,原本生活在西涼國,據說牠的祖輩都十分擅長捉狐狸,奈何牠落到了我的手裡,不得不屈就在燕豐;在這兒別說狐狸了,連兔子也沒一隻!在牠連續捉了幾次街坊養的雞鴨回家之後,我把牠關進小黑屋裡教訓了一通,從此她學得乖了,閒暇時只捉捉老鼠,聊以慰藉。
  我養了牠一年。嫁給安錦後,安錦嚴詞拒絕了我把牠帶到安家的請求,於是牠只好留在家裡,每日眼淚汪汪地盼著我回家跟牠玩!
  我每回返家,總要被牠狂撲一通,而牠的身型漸大,直立起來甚至能搭到我的肩膀,力道又足,這麼一撲簡直要了我的命;再加上那爪子在我身上一刨騰,一身乾淨的新衣又給毀了,整個人光鮮抖擻而來、灰頭土臉而去,完全成了一根風中凌亂的黃花菜。
  於是我又將牠送進小黑屋談了幾回心,終於教牠明白了撲面而來的習慣對我造成極大的困擾!牠十分聰明地學會了陽奉陰違、迂迴求勝的招數,表面上看的確是不從正面撲了,卻趁我不備從後襲擊,令我更加狼狽……
  最終解決這問題的是安錦。
  過年時,安錦跟我一道回娘家,元宵照例撲來,被安錦眼明手快地逮了個正著!元宵極度不滿,將安錦視為扼殺牠幸福的罪魁禍首,齜牙怒吼著就想往他身上招呼。
  我還沒來得及阻止,只見安錦沉著臉,在牠脖子上輕輕拍了拍,說了一個字:「停。」
  元宵愣了愣,不甘又無奈地看了我一眼,夾著尾巴灰溜溜地走了,看得我們全家人目瞪口呆;我更是意外,全未想到安錦還有馴犬的本事!從那之後,元宵一聽這個「停」字,便十分乖順;我利用這一點,阻止了一次又一次的正面和背面襲擊。
  元宵朝我身後瞄了瞄,大概是在確認情敵安錦有沒有跟著一道來;確認完畢後,牠起身繞著我轉了一圈,歡快地嗚了幾聲。
  「這傢伙,也就女婿能管得了!」娘忽然想到什麼,神秘兮兮地問:「阿遙,女婿知道元宵的來歷嗎?」
  我搖頭,「我從未說過,他也沒問。」
  「那就好。」娘舒了一口氣,「我看女婿不太喜歡元宵,還以為他知道元宵是……」
  「娘。」我笑笑,「妳想太多了。」
  說起元宵的來歷,就不能不說到我十五歲到十八歲之間,那幾段半路夭折的桃花。
  頭一個,是爹爹在翰林院的上級翰林院修撰之子,姓段名常。
  這位段公子雖說容貌生得普通,但個性溫厚,家境也殷實得很,十分符合我的期望!我們規規矩矩地喝茶聊天,約會過幾次,正當我以為可以考慮託付終身之時,卻被我看見他從玲瓏館裡出來……不是楚女館,而是龍陽人士才逛的玲瓏館……我權衡了許久,還是覺得無法接受跟男人分享未來夫君,略表遺憾地向他表示了這一意見,建議他認真考慮自己的性向選擇,別再耽誤了別家姑娘!他當時的神情非常複雜,後來就再也沒出現過。
  第二個對我表示好感的男人來頭不小,乃是杞國的三皇子,夏之淳。
  我們相識的過程十分戲劇性,而結局更加戲劇性;正當我們培養出一點兒感情時,杞國與西涼打了一仗,以杞國大敗告終,和談條約裡,西涼國指名道姓要讓三皇子夏之淳,去西涼做質子,於是……斯人去矣,至今未歸。
  最後一個便是元宵的前主人,鄭或。
  鄭或是西涼國來的商賈之子,生得俊秀翩翩,十分出眾,我與他在曬月齋碰見,他對我的畫表示了誠懇的讚賞,我們聊得十分投機,相識恨晚。他隨身帶著些隨從,還有幾條細犬,其中便有元宵;元宵當時還只有三個月大,生得圓滾滾、白嫩嫩,正如一顆大元宵團子!鄭或見我喜歡,便將元宵贈給了我……然而沒過多久,鄭或匆匆與我道別,說是家中遭逢變故,需要馬上趕回!我雖有些不捨,也只好祝他一路順風。
  至此,三段桃花全部告吹。
  而我自十五歲後便很少與安錦碰見,我的這幾段桃花連我家人也知道得不多,想必他也無從得知,更不可能想到元宵的來歷;娘的顧慮實在是多餘。
  元宵見我遲遲未理會牠,不免有些焦急,又銜起我的裙角拖了拖;我只得彎腰抱著牠的脖子親了親,「要帶我去哪兒?」
  牠神氣地轉了身,把我往庭院後頭帶。
  我無奈地跟在牠後頭走了一段,在一顆大榆樹下面停了下來,牠興奮地吠了吠,繞著榆樹轉了一圈後,認準某處,兩隻前腿拚命地刨土;我索性蹲下,毫不意外地看見幾隻老鼠的屍體躺在牠刨出的土坑裡,元宵驕傲地蹲坐在土坑旁,像在等待檢閱殺敵成果的士兵。
  「呃……很好。」我指了指那堆死老鼠,掏出一塊肉乾餵給牠,「很強大。」
  得了讚美和獎勵的元宵渾身幸福洋溢,瞧瞧坑裡的老鼠,又瞧瞧我。
  「不用了。」我明白了牠的意思,敬謝不敏地擺了擺手,「你自己留著就好,不用給我。」
  元宵略一思索,正要重新填上土坑,只聞得一聲響徹雲霄的尖叫。
  「老鼠……啊臭狗、臭狗、臭狗……」
  我和元宵均是一驚!我捂上了耳朵,元宵趁機把頭塞進我懷裡;尖叫過後,我回過頭,毫不意外地看到我那花容失色的小妹。
  「二姊?」小妹見是我,驚喜地衝了過來,「妳回來了?難怪臭元宵把老鼠給翻了出來。」
  元宵很不屑地嗚咽了一聲,回過身繼續掩埋牠的戰利品。
  小妹撒嬌地勾了我的手臂搖了搖,「二姊,妳帶了什麼好東西給我?」
  「什麼也沒帶來。」小妹撅起嘴,很失望的樣子,我笑了一聲,不再逗她,「都在外屋。」
  她的雙眼一亮,歡呼一聲又奔向外屋。
 鎮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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