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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2.9折】東平王妃傳《一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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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:
平林漠漠煙如織
出版日期:
2014/01/07
分級制:
限制級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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都說生女不值錢,她卻越生越矜貴,
想知道只生閨女的小通房在認父成皇戚後,
如何讓愛她如命的世子爺夜夜不成眠?
且看「平林漠漠煙如織」筆下一段堅貞不渝的夫妻情。


玉珂是百年難得一見的軍事天才,人稱玉將軍,又封東平王,
八歲那年,他流落街頭,九歲的孟蘋成了他的救命恩人;
十歲這年,孟蘋差點被賣入青樓妓院,他不但帶她回府,
還不知去哪弄了張賣身契,讓她簽字畫押後,
將她收在自己房裡,自此她成了他房裡的人……


精彩章節搶先閱讀

 

  

  第一章

  大金天昊帝三十七年夏天。
  正是盛夏,天熱得離譜,時近傍晚才總算涼快點了,可是在灶屋裡幫母親燒鍋的孟蘋依舊不停地流著汗,身上薄薄的夏衫被汗浸透了,貼在了身上勾勒出圓潤的輪廓。
  孟蘋正是八九歲長身體的時候,一天到晚老是嚷嚷著餓,她的娘孟秦氏疼愛女兒,常常在晚上給兒女做宵夜,孟秦氏精於廚藝,做的宵夜甚是美味,再加上孟蘋吃完就睡,結果不到一年,孟蘋就長成了一個胖丫頭,原本秀氣的瓜子臉變成了緊繃繃、白裡透紅的蘋果臉,原本俏麗的丹鳳眼變成了一線天,原本挺窈窕的身材變成了水桶腰、大象腿。
  孟蘋家東隔壁、孟蘋的竹馬鄭勤給她起了個外號,喚作大蘋果。
  剛開始只是小孩子間喊來喊去,可是大蘋果這個外號居然在巷子裡傳開了,最後連孟蘋的爹孟三和孟蘋的娘孟秦氏也都叫她大蘋果,連孟蘋六歲的弟弟孟煜也奶聲奶氣叫她蘋果姊。
  若是別的女孩子早就該哭死了,要不就該少吃點了,可是孟蘋不吭不哈的,該吃就吃、該喝就喝,別人說她胖了,她就笑嘻嘻說自己身體好;別人勸她減肥吧,她說肥一點有力氣幫娘親幹活,偏偏她長得挺可愛,後來大夥兒都習慣了,就覺得大蘋果孟蘋長得也挺富態的,就都不勸她了。
  不過入夏以來,大概是苦夏吧,大蘋果居然瘦了一點點。
  孟秦氏正站在案板邊包餛飩,她一邊包一邊囑咐孟蘋,「大蘋果,不要往灶膛裡填木柴了,水已經快滾了,妳往灶膛裡填幾根玉米桿子,用大火燒,餛飩一滾就可以起鍋了。」
  孟蘋答應了一聲,拿起兩根玉米桿子,從中間掰斷,填進了灶膛裡。
  灶臺上一共兩個鍋,靠外邊這個鍋裡燒著下餛飩的湯,靠牆的那個鍋裡也燒著一點水,鐵鍋沿上貼著六個玉米餅,都快熟了,熱騰騰的散發出玉米特有的香味。
  孟秦氏包好餛飩,調好餛飩湯的料,拽出衣襟裡掖的帕子剛要擦擦臉上的汗,就看到女兒額頭、太陽穴和鼻翼冒出細密的汗,她是最疼愛孩子的,馬上走過來,俯下身來,一手拿著帕子一手輕輕地擦孟蘋臉上的汗。
  擦完孟蘋,她一邊擦自己的汗,一邊交代道:「飯快做好了,不用燒火了,妳出去看看弟弟吧。」
  孟蘋撒嬌道:「娘,我想等飯做好呢。」她依舊坐在灶膛前燒鍋,紅紅的火光映在她的臉上,能夠看到她那濃長而彎的睫毛在微微顫動。
  孟蘋坐在那裡燒著鍋,可是心早就飛了,她想起了前世,已經記得不太清晰的前世。
  前世的孟蘋真的過得不算好,她五歲的時候,她父母就離婚又各自再婚;高考前兩天,與她相依為命的姥姥又去世了。
  專科畢業後她進了一個小公司,每月收入微薄,租房吃飯之後所剩無幾,她常常自嘲自己處於社會最底層,要房沒房、要車沒車,除了充實的精神生活,別的啥都沒有,孟蘋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穿過來的,她只知道自己是胎穿,或者說她帶著前世的記憶。
  值得慶幸的是,孟蘋這一世家庭挺幸福,她的父親孟三是大金東疆稻陽府衙的捕頭,相貌英俊、為人溫和,每個月的俸銀都交給妻子,是個難得的愛妻子、疼孩子的父親;她的母親孟秦氏容貌秀麗、身材小巧苗條、性格溫柔、善於理家,最是疼愛孟蘋和孟煜這兩個孩子,一心撲在了兒女身上,堪稱最佳母親。
  想到這裡,孟蘋不由自主笑了,看著正下餛飩的孟秦氏道:「娘,玉米餅是不是貼得少了?」
  孟秦氏笑著道:「妳爹今晚和下面的幾個衙役一起出去吃酒,不回來用晚飯了。」
  孟蘋「嗯」了一聲,心裡挺歡喜的,玉米餅多了的話最好了,她有用處呢。
  孟秦氏盛餛飩的時候,孟蘋去堂屋叫孟煜去了,六歲的孟煜已經入了青衫巷的蒙學,剛放學,正在堂屋背書呢,先生明日一早可是要檢查的。
  等她和孟煜從堂屋出來,母親孟秦氏已經在院子裡梧桐樹下的石桌上,擺上了三碗餛飩和一盤玉米貼餅,孟秦氏做的餛飩是青衫巷的一絕,韭菜肉餡的,湯碗裡飄著切碎的小香蔥和榨菜,又香又好吃。
  孟煜和孟蘋都吃了一大碗,還一人吃了一個玉米麵貼餅。
  孟秦氏在旁邊看著,憂慮地說:「大蘋果,妳最近好像瘦了不少,多吃點,千萬不要餓著自己了。」
  孟蘋一口喝完了碗裡的湯,用帕子擦了擦嘴,笑嘻嘻道:「娘,我知道了。」
  吃完晚飯,天已經有點黑了,孟秦氏到堂屋檢查孟煜背書的情況去了,孟蘋開始清洗碗筷、收拾廚房,收拾完廚房,孟蘋把剩下的餛飩和湯全盛在了碗裡,又把剩下的三個玉米麵貼餅拿了起來,悄悄走到了廚房門口,她從廚房裡探出頭往堂屋那邊看了看,發現母親正在燈下聽弟弟背書,忙輕手輕腳地端著碗,拿著玉米麵貼餅出了家門。
  出了門,孟蘋直奔東邊而去,因為怕被鄰居發現,她一直是靠著牆走著,走到了青衫巷口的大槐樹下,孟蘋悄悄喚了一聲:「玉珂。」
  大槐樹下馬上傳出窸窸窣窣的聲音,一個黑影從樹後鑽了出來,站在了孟蘋面前,月光透過槐樹的枝葉照了下來,在這個孩子的臉上打下細細碎碎的暗影,這是一個很俊秀的孩子,雖然身上的衣服很破舊,可是乾乾淨淨的。
  這個叫玉珂的孩子看起來八九歲的樣子,很瘦,襯得臉上的眼睛尤其的大,大眼睛烏溜溜的帶著股靈秀,他深深看了孟蘋一眼,眼睛裡有信任、有依賴。
  玉珂接過孟蘋手裡的餛飩,喝了一口,道:「真香!」
  孟蘋在他旁邊蹲了下去,小聲道:「我娘做的飯你也吃了大半年了,現在才知道好吃?」
  玉珂也笑了,捧著碗也挨著她蹲了下去。
  孟蘋道:「快吃吧,吃完還有玉米麵貼餅呢,又香又軟又焦,好吃極了。」
  玉珂吃完餛飩,把湯喝得乾乾淨淨,這才接過兩個玉米麵貼餅,撕了一塊吃了起來,他吃了一口之後,似乎想起了什麼,忙問孟蘋,「妳不吃了嗎?妳也吃點吧。」
  孟蘋搖了搖頭道:「我在家吃飽了,你吃吧。」
  玉珂吃了半拉餅子就不肯再吃了,把餘下的一個半餅子用一個乾淨的布巾包住,塞進了腰帶上繫的破褡褳裡,「剩下的明日再吃。」他又看了孟蘋一眼道:「大蘋果,我去井邊打水沖澡,妳去不去?」
  孟蘋搖了搖頭,「我得回去了,我娘找不著我該急了。」
  她回到家裡,孟煜剛背完書,正在油燈下描紅,孟秦氏聽到女兒的聲音,忙道:「大蘋果,過來和弟弟一起寫字。」
  「來嘍。」孟蘋關上了大門。
  她是女孩子,不能去青衫巷的私塾,可是母親從小就教她認字描紅,她已經認識了不少字,現在母親已經開始讓她每晚抄一會兒爹爹從衙門借回來的農書,「啟民要術」了。
  孟秦氏看著孟蘋和孟煜躺在床上了,這才去廚房看看,孟蘋做什麼事情都很靠譜,但是她還是不放心,想去看看餘下的玉米餅有沒有放好。
  為了怕玉米餅、饅頭之類的食物被老鼠或者鄰家的貓給叼了,睡覺前都是要裝進筐子裡,掛在灶屋隔壁儲藏室頂棚上的鉤子上的。
  孟秦氏看了看,發現剩下的餛飩和玉米麵貼餅都沒了,忙大聲問孟蘋,「大蘋果,剩下的餛飩和貼餅呢?」
  孟蘋隔著窗子答道:「我剛才餓了,都吃了。」
  孟秦氏笑道:「妳這丫頭,最近可是太能吃了。」
  孟蘋隔著窗戶呵呵笑了兩聲。
  孟煜也沒睡著,插嘴道:「娘,我姊是屬豬的,總是吃不夠。」
  孟秦氏走了過來,道:「你這孩子可是胡說,你姊最近瘦了不少呢。」
  想到女兒最近變瘦,孟秦氏很憂慮,開始盤算著明日給女兒做什麼好吃的,她丈夫孟三每月有固定的俸祿,她手裡也有不少私房銀子,兩口子又不願虧待孩子,家裡日子還是過得很滋潤的,想到這裡,孟秦氏問孟蘋、孟煜,「大蘋果、小火花,你們明日想吃什麼飯啊?」
  孟蘋和孟煜躺在涼蓆上,相對討論明日的吃食,孟蘋想吃黃豆芽蒸滷麵,孟煜想吃韭菜雞蛋菜盒,兩個人嘰嘰咕咕拌著嘴。
  孟秦氏走過來,拿過薄被幫孟蘋和孟煜搭上肚子,慈愛地說:「兩小淘氣快睡吧、快睡吧。」
  夜深了,月光透過木窗的格子照了進來,照在了窗邊靠牆放著的竹床上,胖乎乎的孟蘋和瘦伶伶的孟煜依偎在一起睡著了,額頭上帶著微微的汗跡。
  孟秦氏坐在床邊,緩緩地給他們搧著扇子,發出「吱呀吱呀」的聲音。
  孟三回來之後,先進來看孩子,剛要說話就被妻子用手堵住了嘴,「兩個淘氣包已經睡著了,別吵醒他們。」夫妻倆相對一笑,攜手回自己臥室去了。

  ◎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◎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◎

  早上孟蘋和孟煜被叫醒的時候,從窗子向院子裡望去發現天還沒亮透,但是娘親已經做好了早飯,飯菜都擺在院子裡梧桐樹下的石桌上了,爹爹已經戴好了府衙捕頭的雁翅帽,穿好了玄色補頭制服,腰間繫著暗紅腰帶,正坐在那裡等著他們呢。
  孟秦氏把賴在床上不肯起床的孟蘋和孟煜拉了起來,嘴裡嘮叨著,「趁日頭還沒出來,趕緊把早飯給吃了,你們爹得去衙門應卯,大蘋果得趁天不熱去洗衣服,孟煜你還得去上學呢。」
  孟蘋和孟煜被迫穿好衣服,揉著眼睛往外走。
  剛跨出堂屋門檻,走在前面的孟煜就被孟秦氏給揪住了,孟蘋見弟弟被擒,胖身子一下子變得極其靈活,一頭從孟秦氏的胳肢窩下面鑽了出去,嘴裡還嚷嚷著,「我自己洗,娘您不要蹂躪我。」
  孟秦氏一手托著孟煜的下巴,一手拿著沾了水的布巾,在孟煜臉上細細揩抹了一番,直到確認擦清爽了,這才放過吱哇亂叫的孟煜,再去看孟蘋,發現她正趴在灶屋前的盆架上,努力撩水洗臉呢。
  孟三看著妻子追著兩個不愛洗臉的孩子洗臉,不由笑了,「大蘋果和小火花都大了,早就知道羞恥了,自己會洗臉的,妳不用瞎操心了。」
  孟秦氏悻悻道:「他倆昨日就沒洗臉,結果我去買菜遇見了鄭勤他娘,她當著大傢伙兒的面取笑我說,妳家大蘋果和小火花最近上火了嗎,怎麼眼角有眼屎?多讓孩子喝點綠豆水去火吧,哼。」姊弟倆悄悄在娘親身後做了個鬼臉。
  孟三頓時笑了,安慰妻子道:「咱過自己的日子,管他們說什麼呢。」
  孟煜和孟蘋忙大聲支持爹爹的觀點,「就是就是。」
  孟秦氏想想笑了,「只要大蘋果和小火花天天早上洗臉,我也就不丟人了。」
  一家人在忙亂中用完了早飯,吃完早飯,孟三往東邊出了巷口,往府衙方向而去,他每日卯時要到府衙應卯;孟秦氏帶著孟煜,送孟煜去西邊的私塾上學去了。
  孟蘋收拾了家人換下來的衣服,盛在木盆裡,拿了皂角,端到巷口的大槐樹旁的井邊去洗衣服,她還沒走到大槐樹下,就看到站在樹下含笑看著自己的玉珂,忙加快腳步走了過去。
  孟蘋洗衣服的時候,玉珂就搖動轆轤幫她從井裡打水。
  玉珂身上的衣服明顯是冬天穿在裡面的中衣樣式,洗得乾乾淨淨的,能夠看出曾經是很好的絲綢,可是已經被洗得很稀薄了還破了好幾處,上面帶著孟蘋幫他縫過的痕跡,孟蘋的針線手藝還很稚嫩,針腳深深淺淺的,有的大有的小,補丁的布料和顏色都不算搭配而且奇形怪狀的,瞧著更是可笑。
  但穿著這樣破爛的衣服的玉珂,偏偏令人有一種看到階前玉樹般的感覺,他的肌膚白皙、五官十分精緻,大大的貓眼黑幽幽的,濃密的睫毛微微翕動,掩住了幽深的眼波,薄薄的紅唇微微彎起,似乎永遠都含著笑意。
  孟蘋還記得去年臘月,自己第一次在大槐樹下看到他,給他帶來了娘親蒸的蘿蔔餡包子時,他那戒備的眼神,黑如子夜的眼眸似乎帶著鋼針,刺在了她的身上,當時孟蘋只是把兩個包在乾荷葉裡的包子,放在了他鋪在大槐樹下的乾稻草上,便轉身離去了。
  玉珂來到青衣巷以前,青衣巷裡還有別的乞丐,自從他來到青衣巷,不知不覺間除了玉珂,青衣巷就再也沒有出現過別的乞丐……想到這裡,孟蘋悄悄看了正在搖動轆轤的玉珂一眼,發現玉珂正在專心地搖轆轤,眼簾低垂,長睫毛遮住了眼波,似乎正在想著心事。
  「玉珂,你想起家裡的事情了嗎?」每次她問起玉珂家裡的事情,玉珂都說什麼都不記得了,只知道自己一覺醒來就躺在這裡了。
  玉珂沒有說話,他看了孟蘋一眼,笑了笑沒說話。
  孟蘋知道他這人年紀雖小,心事卻重,就算有什麼想法也不會輕易告訴別人的,即使是自己也不行,也就不再追問了。
  玉珂垂下眼簾開口道:「我最近想起了一點,我依稀記得我爹叫玉成秀,我家好像是在金京。」
  「金京啊。」孟蘋盤算了一下,「金京不算遠。」她放下手裡正在洗的衣服,伸出溼淋淋的小手向玉珂招了招手,「玉珂,過來。」
  玉珂彎起嘴角笑了,聽話地走了過來。
  孟蘋看了看四周,確定近處沒人,這才湊近他的耳朵小聲問道:「從稻陽到金京,如果是坐驛站的驛車,需要多少銀子?」
  玉珂曾在稻陽城裡乞討,這倒是知道的,他想了想道:「不管飯的話,需要一兩三錢銀子。」
  孟蘋算了算自己荷包裡的積蓄,這才開口道:「你真的很想回去?」
  玉珂沒有看她,他看著遠處一個牽著孩子的手慢慢行著的女人,想起了自己可憐的母親,幽深的黑眼睛裡蒙上了一層淚霧。
  孟蘋看到了,心裡很是內疚,她忙勸解道:「別難過了,不是都說天將降大任於死人……」
  玉珂正在難過,聽了她的話也有點忍俊不禁,瞟了她一眼笑了。
  孟蘋把衣服沖洗乾淨之後,玉珂幫著她一起擰衣服裡面的水,孟蘋十歲了,玉珂才九歲,還沒她大也沒她高,更比她瘦得多,兩人都沒有力氣,溼透的衣服沉甸甸的,兩人好不容易握住衣物的兩端,用力絞擰著。
  擰完一件衣服,胖乎乎的孟蘋就熱出了一頭一臉的汗,玉珂看著她那紅撲撲的臉,走上前,踮起腳尖用衣袖擦去了孟蘋臉上的汗。
  正在這時候,巷子裡傳來孟蘋的竹馬鄭勤的聲音,「大家快來看啦,小乞丐喜歡大蘋果啦,大蘋果要嫁給小要飯的啦,大家快來看啦。」
  玉珂似乎被嚇了一跳,忙向後退了一步,白淨的小臉泛起了紅暈。
  孟蘋扒拉開瘦小的玉珂,往他身後一看,發現是自己的竹馬鄭勤,鄭勤的身後還跟著幾個巷子裡的壞小子,正向自己和玉珂做鬼臉呢。
  對付欺軟怕硬的小痞子鄭勤,孟蘋是最有心得的,她彎腰從地上撿起了一塊土坷垃,對著鄭勤晃動了幾下。
  鄭勤一看,想起了她扔土坷垃時百分之百的命中率,和自己以前被她打中的慘狀,忙撒腿就跑,邊跑邊喊著,「大蘋果愛小要飯的,大蘋果愛小要飯的喲。」身為孩子王,他一馬當先,率先逃躥了,那幾個孩子也跟著他逃之夭夭了。
  孟蘋看他們跑遠了,這才扔下了手裡的土坷垃,玉珂很有眼色,早端起水桶,把水桶裡剩餘的水澆在了孟蘋的手上,把孟蘋沾了灰塵的手沖乾淨。
  孟蘋雖然不怕鄭勤,可是被鄭勤這麼一說還是有些懊惱,她板著臉在裙子上擦了擦手,沒有說話。
  玉珂乖巧地窺著她的臉色,看她懊惱,心裡有點不好受,安慰道:「玉珂也愛大蘋果,玉珂最喜歡大蘋果了。」
  孟蘋聞言,「噗嗤」一聲笑了出來,她斜睨著玉珂,「玉珂,你喜歡胖乎乎的女孩子?」
  玉珂用力點了點頭,亮晶晶的貓眼認真極了,「大蘋果,自從認識了妳,我就覺得女孩子胖乎乎的最好看了。」
  孟蘋還想笑,可是卻笑不出來了,她難道是被一個九歲的男孩子給表白了嗎?玉珂的話雖然純真,可是似乎含著很深刻的內容,因為喜歡她,所以喜歡她的一切,包括她的胖。
  她彎起嘴角笑了,「玉珂,你可要記住,你九歲那年向一個叫大蘋果的姐姐表白過了哦。」
  玉珂俊秀的小臉繃得緊緊的,認真地點了點頭,「大蘋果,妳也要記得。」
  孟蘋佯作認真地點了一下頭,「我記住了。」臨離開,孟蘋轉身鄭重地交代了一句,「玉珂,午後我過來找你,一定要等著我。」
  玉珂點了點頭,「嗯。」
  和玉珂告別之後,孟蘋端起木盆,往家的方向走去。
  走了一段路之後,孟蘋往後看了一眼,她看到瘦小的玉珂站在井邊,一直在看著她的方向,襤褸的衣衫在晨風中輕輕地拂動著,她想,等再去找玉珂的時候,一定要記得拿上針線。

  ◎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◎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◎

  吃完午飯,收拾好灶屋,孟秦氏和孟三自去臥室歇了,孟蘋待孟煜睡熟了,悄悄拿起自己的小荷包,掏出了裡面的散碎銀子和銅錢。
  每年過年的時候,爹娘都會給她和孟煜的壓歲錢,平時爹娘也會給他們姊弟一些零花錢,這些錢雖然不算多,可是姊弟倆都不愛花錢,於是幾乎全都攢了下來,孟煜的也都交給她保管,所以她手裡才有這堪稱一筆鉅款的私房錢。
  她躡手躡腳走出臥室,到堂屋找出了母親秤銀子的小秤,把自己那些碎銀子秤了秤,發現足有二兩三錢了,她又數了數銅錢,發現有四十二枚了,孟蘋秤出了一兩三錢銀子,又數出了四十枚銅錢,用一個不顯眼的帕子包了,塞進袖袋裡。
  臨出門,孟蘋先從自己的針線簸籮裡拿了針和線,又到廚房把中午餘下的滷麵盛了一大碗,又盛了一碗綠豆水放在那裡,當真是事物眾多,忙個不停。
  午後的小巷,太陽熱辣辣地照了下來,連白楊樹的葉子也都蔫蔫的,人們都休息了,除了在白楊樹枝椏間蟬的嘶鳴聲,幾乎沒有別的聲響。
  孟蘋端著一大碗魯麵,盡量走在樹蔭下,饒是這樣,待她快走到大槐樹下的時候,已經是滿臉滿身的汗了。
  玉珂早已在大槐樹下翹首期盼了,看到孟蘋滿臉大汗端著滷麵過來,他很想迎上去,可是他又知道自己不能迎上去,這是白天,那樣會引起別人的注意,待孟蘋走了過來,他接過滷麵,把自己用井水洗過的舊帕子遞給了孟蘋。
  孟蘋接過帕子,擦了擦臉上和脖子裡的汗,帕子是絲質的,只是用得太久了,帕子一角精緻的雲間燕子刺繡很舊了,帕子也快要洗破了,帕子剛用井水洗過,涼陰陰的,擦在臉上舒服極了。
  孟蘋擦完了汗,看了看蹲在自己身旁大口吃著滷麵的玉珂,心裡有一種說不出的滿足,玉珂抬眼望了她一眼,桃花眼彎了彎,然後繼續大口吃滷麵。
  孟蘋身上的汗這時候已經消了一點,她起身道:「家裡還有綠豆水呢,我現在就去端。」
  待玉珂吃完滷麵,孟蘋這才道:「把你的衣服脫下來,我給你縫縫。」
  玉珂立即脫下了身上襤褸的衣服,遞給了孟蘋,他的衣服雖然是中衣,可是質料很好,是細白綢的,只是又破又舊已經看不出原來的風采了。
  孟蘋針線並不好,她粗枝大葉地把衣襟扯破的那一處縫好,用牙齒咬斷絲線,抻了抻衣襟,毫不意外又在衣襬處看到了和手帕上一模一樣的雲間燕子刺繡圖案。
  玉珂正在喝綠豆水,看到孟蘋看那個圖案,輕輕地說道:「是我母親繡的。」
  孟蘋好奇心很強,可是她知道玉珂的性格和自己不一樣,自己是和親近的人沒啥祕密,他則是什麼都埋在心裡,除非他自己願意說出來,否則誰也問不出什麼,所以她根本就不問,而是待玉珂喝完了綠豆水,把縫補好的衣服遞給了玉珂。
  玉珂默不作聲開始穿衣服,即使淪落街頭成為乞丐,他的肌膚依舊白皙,再烈的太陽只是令他的肌膚變紅,很快就又恢復了原先的白皙細嫩。
  九歲的他四肢修長,已經能夠看出以後一定能夠長成高個子,身子瘦伶伶的,能夠看到清晰的肋骨輪廓。
  孟蘋毫不避嫌地看著玉珂穿衣服,待他穿好,在自己身邊的石條板上坐了下來,這才掏出袖帶裡用帕子包著的碎銀子和銅錢,遞給了玉珂。
  玉珂接過小包,解開一看,發現是些碎銀和銅錢,不由瞥了孟蘋一眼。
  他年紀小小,可是大大的貓眼已經初見神韻了,這一瞥就有些驚心動魄的感覺,孟蘋看得一驚,忙低下頭掩飾道:「這是我和小火花攢的私房錢,銀子總共是一兩三錢,正好夠坐驛站的驛車去金京,銅錢是你路上的花銷。」她不好意思地捋了捋自己耳畔的碎髮,「別的不夠,一天幾個包子倒是夠的。」
  半晌沒聽到玉珂的聲音,她抬頭一看,卻看到了玉珂含著淚水的眼。
  玉珂漂亮的眼睛含著一層水霧,連長長的睫毛也似乎被淚水打溼了,微微翕動著,他看著孟蘋,粉嫩的唇微微顫抖,最後才澀聲道:「大蘋果,妳要我怎麼報答妳?」
  「呃……」她純粹是因為喜愛玉珂這個好朋友,倒是沒有存著要對方報恩的心思,聞言一愣,倒是思索起來。
  玉珂專注地看著她,等著她的回答,孟蘋本來沒認真想什麼,被他這麼一看,頓時起了開玩笑的心思,道:「將來你若是發了財,就送小火花一個金元寶,送我一個金鐲子,若是沒發財呢,就親手做一頓好吃的,請我和小火花吃。」
  玉珂用力點了點頭,背過臉,擦去了已經奪眶而出的淚水。
  玉珂要出發了,孟蘋幫他收拾東西,在玉珂疊得好好的破襖下面發現了一把匕首,匕首連把都沒有,只用布條纏了一個刀柄,卻被打磨得很鋒利。
  孟蘋看了一眼玉珂漂亮的小臉,心裡很難過,她把匕首遞給玉珂。
  玉珂看了她一眼,把匕首用帕子裹好,塞進了腰帶裡,他低聲道:「大蘋果,不要擔心我,我學過功夫的。」
  玉珂流落到青衣巷之後,憑藉著智謀和那一把匕首,趕走了原先佔據這裡,那個妄想侵犯他的乞丐,並在這大半年裡趕走了無數入侵者,牢牢佔據了這個地盤,當然這些都是孟蘋不知道的。
  孟蘋默不作聲,拔下了頭上的一支銀簪,遞給了玉珂,「再多一層保障。」她頭上是娘親早上幫她梳的花苞頭,兩個花苞一邊插著一個爛銀梨花簪,簪頭又尖又利,倒是防身的利器。
  玉珂接過銀簪子,垂下眼簾,濃長的睫毛搧了搧,嘴唇緊緊抿著,他把銀簪子收到小包袱裡面,半晌才道:「大蘋果,等我有能力了就來……」他沒有說完,揹起包袱轉身大步離開。
  孟蘋站在大槐樹下,看著出了巷口向北而去的玉珂,心裡莫名地覺得空落落的,她很想說些什麼,可是嘴巴一向很笨,待玉珂都快要走遠了,才大聲道:「玉珂,保重!記得給我掙個大金鐲子哦。」
  玉珂細瘦的身子頓了頓,但是沒有回頭。
  孟蘋端著兩個空碗回家的時候,心裡有點酸酸的,她告訴自己,人和人都是這樣的,就像水面上的浮萍,一陣微風吹過,倏忽相遇,再一陣風吹過又很快分離,此生或許再難相遇,所以不必難過,可是她的淚水卻還是流了出來。
  她回到家裡,看了看堂屋裡的滴漏,發現該叫孟煜起床了,孟蘋化悲憤為力量,坐在床邊揪著孟煜的耳朵,大聲叫道:「小火花,上學快要遲到了。」
  孟煜年紀雖小,卻對上私塾讀書最是看重,生平最怕兩件事,一件事是睡覺的時候孟蘋把大肥腿壓在了他身上,另一件事就是上學遲到。
  孟蘋剛叫了一聲,孟煜就醒了,揉了揉眼睛,一言不發地下了床穿上鞋。
  這時候孟秦氏和孟三也都起來了,孟三忙著給一雙兒女一人倒了一杯涼茶,孟秦氏過來拉著孟煜要幫他梳頭。
  孟三餵女兒喝涼茶,孟秦氏一邊給兒子梳童子頭,一邊埋怨丈夫,「大蘋果都多大了,你怎麼還那麼慣她。」
  孟三充耳不聞,餵完女兒又去拿孟煜的書箱,又要餵孟煜喝茶。
  一家人忙亂成一團,在這樣的忙亂中,孟蘋對於玉珂離開產生的愁緒倒是很快就消散了。

  ◎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◎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◎

  夏天很快過去了,還沒進八月,孟秦氏就開始忙著準備往金京野雞塔巷子婆家捎的中秋節禮物了。
  這日上午,孟秦氏帶著孟蘋到街上去採買,讓孟蘋幫自己記著數目。
  孟蘋記性倒是很好的,這些年年年都要陪著娘親去買,金京祖母家那邊的親戚她都記住了,當下就背誦道:「祖父、祖母、大伯、大娘、二伯、二娘、四叔、四嬸、五叔……」背完之後孟蘋埋怨道:「祖父、祖母這輩子什麼都不做,專門生孩子嗎?怎麼生了這麼多?」
  孟秦氏「噗嗤」笑了,在孟蘋頭上敲了一下,「就妳怪話多。」
  孟三家裡兄弟多、家底薄,日子不好過,妯娌裡尖刻的人多,寬厚的人少,這禮物一定得選合適,免得被人背後說怪話。
  快中午的時候母女倆回到了家裡,孟秦氏到私塾接孟煜去了,孟蘋在家裡洗菜、和麵、搬柴火,準備做午飯用的材料。
  家裡最後一個回來的人是孟三,他到家的時候,孟蘋和孟煜已經幫著母親把飯菜擺著院子裡了,都在等著他呢。
  看爹爹滿面疲倦地回來,孟蘋和孟煜一齊起身,孟蘋給爹爹端了一盆洗臉水,孟煜幫爹爹拿了擦臉用的布巾。
  孟三在兩個兒女的侍候下擦完臉,在椅子上坐了下來,這才道:「西北的西戎部族又叛亂了,朝廷派了南安王趙梓統帥大軍,清遠侯玉成秀提督軍務,總督西北戍兵和南疆戍兵,鎮壓西戎叛亂,兵部現正從咱們東疆徵糧呢,京裡來了個高參政,督餉西北,整個稻陽府衙忙成一團,我晚上有可能回不來了。」
  孟秦氏聽到丈夫提到「南安王趙梓」時,心臟猛地跳了一下,一股酸澀的滋味在心底瀰漫開來,她垂下眼簾,悄悄緩了一口氣,想到丈夫還餓著肚子,忙拿了一個炸菜角遞給孟三,「快點吃午飯吧,早點吃完的話,也能去休息一會兒。」
  到了深夜,孟三果真沒有回來,而是託了一位衙役過來,捎信說自己要押運糧草到西北去,讓妻子為自己收拾一下行李,明早自己回家取了行李就要出發了。
  夜深了,孟煜已經睡著了,孟蘋幫著娘親為爹爹收拾行李。
  孟秦氏素來溫柔,臉上常帶著笑的,可是今晚卻一直情緒低落,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,還時不時的悄悄嘆氣。
  孟蘋察言觀色,問孟秦氏道:「娘,西北距離咱們這裡到底有多遠?」
  孟秦氏又嘆了一口氣道:「大蘋果,大金幅員遼闊,有四大邊疆,東疆、南疆、西北和北疆,咱們東疆在大金的最東邊,西戎在西北,妳爹此行可是要橫穿整個大金啊,山高路遠,娘怎麼會不擔心。」她不再說話,坐在床邊看著幽幽閃爍的油燈火焰,臉上現出傷感之色。
  孟蘋依偎進孟秦氏懷裡,安慰她道:「娘,爹爹不在家裡,您不是還有大蘋果,還有小火花陪著您嘛。」
  孟秦氏撫摸著女兒的頭髮,強笑道:「大蘋果,妳那對爛銀梨花簪怎麼只剩下一支了?」
  孟蘋有些慚愧,偷看了娘親一眼,囁嚅道:「娘,我不小心給丟了一支。」
  孟秦氏聽了也只是在孟蘋頭上敲了一下,「妳這馬虎的大蘋果,什麼時候能細心點呢?」
  孟蘋靠在母親香香軟軟的身上,呵呵傻笑了兩聲。
  孟秦氏素來大方,她把手伸到枕頭下面,摸出一個荷包,從裡面取出了兩小塊銀子,遞給了孟蘋,「妳明日到隔壁鄭勤家,讓妳鄭大叔按照沒丟的那支的舊樣,再給妳打一根梨花簪。」
  孟蘋從母親手裡接過了碎銀子,裝進了自己的荷包裡,她打開荷包的時候,孟秦氏隨意看了一眼,覺得大蘋果荷包裡的碎銀和銅錢似乎都比以前少了不少,就問了一句:「妳的銀子和銅錢怎麼少了?」
  孟蘋看了母親一眼,她知道自己給玉珂的銀子和銅錢在一般人家可不算少了,應該向母親交代清楚的,「娘,您記得不記得以前街口的那個小乞丐?他是被拐子拐帶出來的,他的家在金京,他家人也在家裡盼著他,我看他可憐,就借了一兩銀子給了他……」
  孟秦氏對那個漂亮的小乞丐有些印象,也知道那個小乞丐和孟蘋老是在一起玩,孟蘋常常給人家送吃的,她平日只做不知,沒想到孟蘋居然把銀子借給人家了,聽了女兒的交代,她雖然有些不高興,可是她素來善良,轉念又想到丈夫此去西北,山高水遠的,大蘋果多做點好事,為她爹爹積點陰德也是好的。
  孟秦氏先是佯裝狠狠地瞪了孟蘋一眼,然後溫言道:「做好事是應該的,幫助別人是可以的,但是要小心不要被人給騙了。」說完她想起女兒送出去的那一兩銀子,雖然覺得女兒還是有些大手大腳了,可是她是很善於自我安慰的,馬上告訴自己這是孟蘋命裡該人家孩子的,這樣一想她又釋懷了。
  孟秦氏摟住孟蘋,想起往事,她的這一生就是太認命了,不知道爭取,真不知道是對還是錯。
  清晨的時候,孟三回來了,他告訴妻子自己是在監督糧庫的庫丁用斛丈量軍糧,忙了一夜,一直未曾闔眼。
  孟秦氏心疼極了,把凌晨起來就開始熬的牛肉湯盛了一大碗端給丈夫,又把自己烤的全麥餅拿了幾塊,然後坐在旁邊看著丈夫大口喝湯。
  這時候孟蘋和孟煜都起來了,也都過來陪著爹爹,當孟三揹著包袱走在晨曦中的時候,他的妻兒站在大門口看著他的背影,淚水模糊了眼睛。

  ◎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◎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◎

  丈夫不在家了,日子還得照樣過,孟秦氏消沉了幾日之後,很快就開始忙碌起來,一邊細心照顧一雙兒女,一邊在孟蘋的幫助下把捎往京城金京的禮物都送到驛站,托驛車給婆家捎了過去。
  西戎的叛亂在南安王趙梓和清遠侯玉成秀率領大軍的追擊進攻下,只持續了五個月就煙消雲散了,得到消息的時候,孟家三口陷入無限的歡喜之中,並開始盤算著孟三歸家的日子。
  進入臘月之後,稻陽府衙隨著運糧隊去西北的官吏和衙役陸陸續續都趕了回來,每日一大早,孟秦氏就帶著孟蘋到府衙去探問消息,衙門裡的人總是說孟三那一批還在路上呢。
  到了臘月二十三小年那日,前夜孟秦氏幾乎是一夜沒睡,她總覺得心跳很快,胸口好像被什麼塞住了一樣,不上不下的,難受極了,好像有什麼不好的事情要發生似的。
  孟煜的私塾已經放假了,也在家裡待著。
  孟秦氏做好了早飯,看著兒女吃了早飯,她連湯都沒有喝一口,就帶著一雙兒女又去衙門打聽丈夫的消息去了。
  一家三口剛走到巷口,天上就開始飄起了雪,雪剛開始還不算大,鹽粒一般撲撒下來,等他們走到稻陽府衙的時候,已經變成漫天飛舞的鵝毛大雪了。
  孟秦氏一手拉著孟蘋,一手拉著孟煜,終於見到了府衙的李主管。
  李主管聽了僕役的回報,忙起身把他們母子三人迎進了簽押房,外面天寒地凍、雪花飛舞,簽押房裡生著一個炭盆,上面吊著銅壺燒著水。
  李主管把這娘仨安頓在炕上坐下,親自給孟秦氏倒了一杯水,這才道:「孟家弟妹,我正要去妳家呢。」他從桌上的一摞文書裡取了一封出來,正要遞給孟秦氏,半路頓了頓,「弟妹識字嗎?」
  孟秦氏臉色蒼白,點頭道:「小婦人略識幾個字。」
  李主管把文書遞給了孟秦氏。
  孟秦氏打開文書,一目十行地看著,孟蘋和孟煜站在一邊看著娘親。
  看完書信,孟秦氏捏著文書的手控制不住地顫抖著,臉已經變得刷白,嘴唇也顫抖著,「這是真的?這怎麼可能,這怎麼可能!」她一雙含淚杏眼望著李主管,「李大哥,這到底是怎麼回事?」
  因為娘親的反應,孟蘋和孟煜也都有了不祥的預感,他倆一左一右緊緊依偎著娘親,看著李主管。
  李主管看著這娘仨,心中也是同情,他嘆了口氣道:「也是孟三弟倒楣,戰事都結束了,南安王和清遠侯厚賞了運糧的吏民,他帶著幾個衙役同民夫準備離了西北回東疆,誰知道剛出發,路上就遇到一股西戎殘餘騎兵,他和李夏兩人被西戎的流箭射中,當時就沒了,其他人也都多多少少受了傷,剛剛趕回稻陽……」
  孟秦氏臉色灰白,連嘴唇也沒了顏色,她剛要再問,外面就響起了一個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喊:「相公啊,我的相公啊!你怎能半路把我拋卻……」是李夏新婚的妻子李雲氏在外面哭。
  孟秦氏的眼淚滾珠般落了下來,孟蘋和孟煜攙扶著娘親,也是淚流滿面,相對於外面撕心裂肺的痛苦,他們一家三口只是默默流著淚,努力壓抑著自己。
  李主管還在試圖安慰,「南安王和清遠侯宅心仁厚體恤下情,命人就地收殮安葬,妳家和李夏家都是二十兩銀子的撫恤……」他看著這默默流淚的一家三口,再也說不出話來了。
  臨離開,孟秦氏只問了一句:「我相公埋在哪裡?」
  李主管拿過文書看了看,這才道:「西北黑水城西十八里鋪。」
  回家的時候,孟秦氏背脊挺直,一手牽著兒子孟煜,一手拉著女兒孟蘋,急急走著。
  這時候雪下得越發大了,就連枯乾的樹枝上也都覆蓋上了一層雪,整個稻陽城已經被大雪蓋上了一層白色的薄被,成了冰雪的世界,走到巷口的時候,孟秦氏踉蹌了一下,被孟蘋和孟煜攙扶住了。
  回到家裡,孟秦氏坐在臥室的床上,從懷裡掏出李主管轉交的銀包,扔在了床上,慘笑著道:「看吧,就是這二十兩銀子買了妳爹的命,這就是咱們小人物的命!」說完她暈了過去。

  ◎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◎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◎

  孟秦氏病倒了,其實這些日子她早就病了,一直沒日沒夜地咳嗽、胸部發痛,呼吸也有些急促,只是為了丈夫和兒女,她一直在勉強支撐著,孟三死去的消息成了壓倒她的最後一根稻草。
  孟蘋彷彿一下子長大了,她擦乾眼淚,安頓好娘親,先給弟弟簡單準備了些午飯,然後穿了大棉襖,拿了一條大圍巾圍住頭臉,把裝著碎銀子的荷包塞到袖袋裡出門去。
  這時候雪還在下,地上的雪已經很大了,孟蘋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,她記得鄭勤他娘說過,稻陽最好的醫館是西城的正和醫館。
  一直到傍晚,在漫天的飛雪和鞭炮聲中,孟蘋請來了正和醫館的安大夫。
  喝了兩服藥之後,孟秦氏的病卻越發嚴重了,臉色赤紅,渾身像火炭一般燙,並且開始咳血,孟蘋果斷地停了藥,又去另一家醫館請了一位大夫過來給娘親診病。
  新的大夫、新的藥,但是依舊挽回不了孟秦氏的命,她已經動彈不了了,只是躺在床上,乾枯的手握著一兒一女的小手,默默地流著淚,她不想死,她捨不得這一兒一女,她怎麼能把小小年紀的大蘋果和小火花留在這冰冷的世間。
  除夕那日傍晚,外面鞭炮聲響個不停,病勢已經相當重的孟秦氏反倒精神了一些,甚至能夠說話了,叫孟蘋按照自己說的去做,「打開那個黑櫃子,裡面有一個匣子。」
  孟蘋從娘親床尾的黑漆櫃子裡找出了一個朱紅描金的精緻匣子,忙拿給娘親看,孟秦氏掙扎著從脖子裡扯出一根紅絲線,紅絲線上有一把金鑰匙。
  孟蘋忍著眼淚,從娘親的針線簸籮裡拿出了剪刀,把鑰匙剪了下來,打開了朱紅匣子,匣子裡放得滿滿的,最上面是一疊淺黃的紙,上面打著朱砂印記。
  孟蘋把這些紙拿出來翻了翻,這才發現是一疊銀票,她驚訝地看向孟秦氏,「娘,這是……」
  孟秦氏的眼睛溼漉漉的,一直望著她和孟煜,聞言也只是道:「這些銀票妳要收好,不要輕易拿出來。」
  孟蘋又看了看下面,發現是一支累絲嵌寶銜珠金鳳簪,顏色雖然有些黯淡了,可是作工極為精緻。
  孟秦氏愛憐地望著孟蘋,「大蘋果,這是妳……父親送我的,以後留給妳……」
  父親?孟蘋覺得娘親這樣稱呼爹爹有點奇怪,而且這個簪子太華貴了,怎麼會是爹爹能夠置買得起的?她拿著金鳳簪,眼睛帶著疑問看著母親。
  孟秦氏的淚水又流了出來,她勉力支撐著,輕聲交代女兒,「無論走到那裡,妳都要帶著弟弟、照顧弟弟,將來要幫弟弟成家立業,若是實在無路可走,就拿著這支金鳳簪去南疆找南安王趙梓,或者找明珠郡主,就說是故人秦芝娘之女……」
  孟秦氏說未說完,她又想到女兒怎麼能見到權傾朝野的南安王和高不可攀的明珠郡主,不由說不下去了,只是看著女兒流淚。
  她病了這些日子,孟蘋一直忙前忙後,胖乎乎的臉頰一下子瘦了下來,變成了小蘋果,眼尾上挑的俏麗鳳眼、薄薄的紅唇、尖尖的下巴,真的很像那個人。
  她伸手摸著女兒的臉,心中想起了那個人,和那個人在一起的日子是她生命中最美的一段時光,她原本以為即使等到她老了,也絕不會後悔自己的選擇,只是她沒想到自己的一生居然會這樣短暫。
  孟蘋望著母親連連點頭,忍了多時的眼淚也流了出來,孟煜也小聲哭了起來。
  「莫要哭。」孟秦氏伸出枯枝般的手,從床最裡側拿出了一個小匣子,顫顫巍巍交給孟蘋,「這裡面是咱家的戶帖和房契,一定要拿好,誰也不要給,誰要都不給。」
  她攬著孟煜,把臉貼在孟蘋臉上,抱著這兩個心愛的兒女,交代著最後的遺言,「待娘去了,請同里的團頭馬六過來,求他幫著買一副薄棺殮了,不用停靈,三日便出殯,去城外燒化了,把母親的骨殖用布袋子裝了,悄悄埋到城西官道口的梧桐林裡,不用留碑,隨意埋在哪棵樹下就行,然後你倆鎖了門,去京城投奔祖父祖母。」
  大金天昊帝三十八年大年初一子時,劈劈啪啪的爆竹聲響成一片,雪花團團飛舞著,新的一年來到人間。
  在瀰漫天地的幽微火藥香中,孟秦氏咽下了最後一口氣,永遠地閉上了眼睛,把十歲的女兒大蘋果和六歲的兒子小火花留在了這人世間。
  孟蘋抱著孟煜哭到抽噎,哭到再也哭不出來,她只能放縱這一回了,然後她先擦乾自己的眼淚,再用衣袖擦乾孟煜臉上的淚,「小火花別怕,有姊姊呢。」爹和娘在世的時候,孟蘋享受著他們的嬌慣和寵愛,現在爹娘不在了,她一定要負起責任,照顧幼小的弟弟。
  孟蘋雙手放在孟煜肩上,看著孟煜的眼睛,認真問道:「小火花,如果有人問爹爹和娘親留下什麼東西沒有,你怎麼回答?」
  孟煜雖然才六歲,可是濃眉大眼高鼻梁、皮膚微黑,長得很像爹爹孟三,只是大眼睛已經哭腫,看起來分外淒慘,他抽噎一下,看著姊姊,「蘋果姊,是不是別人會來搶咱家的東西?」
  孟蘋看著他點了點頭,「這世界上並不全是好人,咱倆太小,娘和爹留下的東西若是被人知道,會被人搶走的,那咱倆就會餓死,爹和娘在天上也會傷心的,所以別人若是問的話,你就說我不知道。」
  孟煜似懂非懂,但是姊姊說東西會被人搶走的意思他倒是很明白,就重複了一遍,「我不知道。」
  孟蘋的眼睛也是紅腫的,她的丹鳳眼平常看起來像是單眼皮,如今腫了之後,反倒看出是線條很清晰的雙眼皮,她認真地看著孟煜,「再說一遍。」
  「我不知道。」
  「再說一遍。」
  「我不知道。」
  她一把把孟煜抱進了懷中,孟蘋想不出別的法子,她只能這樣保護弟弟和自己。
  哄著孟煜睡了之後,孟蘋坐在床邊開始整理自己的思緒,她知道過了子時,已經是大年初一了,這時候要是去敲鄰居家的門,是一定會惹人厭煩的,她應該照娘親的吩咐,去找他們青衫巷的團頭馬六,讓馬六主持著辦了娘親的喪事,然後再去找府衙管事的李主管,為孟煜和自己今後的生活作好安排。
  這時候心靜了下來,孟蘋倒是頭腦清晰起來,她是不能就這個樣子帶著弟弟去投奔祖父、祖母的。
  孟蘋知道自己不能傻乎乎帶著弟弟前去,他們姊弟現在已經成了標準的肥羊,若是金京的親戚懷著善意還好,就怕有人欺負自己和弟弟無依無靠,到時候肥羊主動跳入餓虎口,一定會被人家啃個渣都不留的。
  想好之後,孟蘋把銀票貼身縫到了中衣的脅下,把娘親留下的成錠銀子和那支累絲嵌寶銜珠金鳳簪用布巾包住,捲進了孟煜的一件棉襖裡面,然後就拿著家裡的鑰匙出了門。
  大年初四下午,孟蘋、孟煜跟在團頭馬六和幾個過來幫忙的鄰居叔伯的背後,離開了城外的化人場。
  孟蘋一手拉著孟煜,一手提著裝著娘親骨殖的布袋子,往日她以為死人的骨灰是很可怕的,可是如今輪到自己的母親卻只餘下了悲傷,走到分叉路口的時候,孟蘋拉著孟煜深深鞠躬,謝謝團頭馬六和鄰居叔伯。
  馬六他們回城裡去了,孟蘋和孟煜按照娘親臨終前的吩咐,把母親的骨殖埋到了城西官道口的梧桐林裡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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