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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3.3折】夫人太嬌縱《中》

顧雲意這亡國公主懵懵懂懂的,倒比那些個花魁娘子還能勾搭人, 要不怎麼久經沙場,片葉不沾的陸晉都讓她一句話定成木樁子。 陸晉是個皮糙肉厚的野漢子,不懂尊卑、不理人倫, 就是個癩蛤蟆也敢日日肖想天鵝肉,她罵他無賴無恥又如何, 他陸晉這輩子就對她無恥無賴,怎麼著。 顧雲意覺得他與她之間隔著一重高山,請了愚公來, 三生三世也未必挪得乾淨,沒承想陸晉卻說自己與她是知己, 男人無恥起來果然是無邊無界的。當他狂妄道, 她都跟他一張床上睡過了,往後還能嫁誰,這輩子注定是他的人。 可即便他戰功累累,也改不了混雜的血統、低賤的身分, 將來忠義王府也輪不到他來承繼。嫁給誰都是委曲求全,更何況是他, 誰來教他收收心,別痴心妄想她這位亡國公主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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NT$803.3折 會 員 價 NT$80 市 場 價 NT$240
市 場 價:
NT$240
作者:
兜兜麼
出版日期:
2016/03/08
分級制:
普通級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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嬌驕夫人鬼靈精怪,這世上就沒她唬弄不了的人;
泥腿子將軍無法無天,就是天鵝肉也敢搏命咬上一嘴。
雲與泥相遇後該是場錯誤還是逆天的動人愛戀?
「兜兜麼」逗趣筆法下的酸甜滋味,就是要您回味無窮!


顧雲意這亡國公主懵懵懂懂的,倒比那些個花魁娘子還能勾搭人,
要不怎麼久經沙場,片葉不沾的陸晉都讓她一句話定成木樁子。
陸晉是個皮糙肉厚的野漢子,不懂尊卑、不理人倫,
就是個癩蛤蟆也敢日日肖想天鵝肉,她罵他無賴無恥又如何,
他陸晉這輩子就對她無恥無賴,怎麼著。
顧雲意覺得他與她之間隔著一重高山,請了愚公來,
三生三世也未必挪得乾淨,沒承想陸晉卻說自己與她是知己,
男人無恥起來果然是無邊無界的。當他狂妄道,
她都跟他一張床上睡過了,往後還能嫁誰,這輩子注定是他的人。
可即便他戰功累累,也改不了混雜的血統、低賤的身分,
將來忠義王府也輪不到他來承繼。嫁給誰都是委曲求全,更何況是他,
誰來教他收收心,別痴心妄想她這位亡國公主!


精彩章節搶先閱讀

 

  
  第一章

  顧雲意與陸晉的關係說不上好,也瞧不出壞,不鹹不淡的,像是一對兩看相厭的中年夫妻,卻又因為責任、名譽、骨肉親情不得不綁在一處,將就過活。
  大多數人都在將就,你與我莫不如是。
  陸晉此人,做人、做事通通近乎惡霸,打進了龔州城,就將府尹老爺一家人都趕出去上工做活,自己霸在府尹家裡辦公。
  前院自天亮起,進進出出的都是武將,要嘛是申報戰功,要嘛是奔來求救,至午後,便大多是文書往來。陸晉身邊有個現成的厲害師爺,哪能空置不用,自然都搬到後院書房來。
  顧雲意休養得宜,昨兒夜裡燒過一陣,天亮就好,藥也沒吃一劑。許是磋磨多了,人也糙起來,禁得起摔打。
  府尹家的廚子也是極好的,就從她桌上那碗澄澈清淺的碧玉羹就能看得出來。
  一間屋,他批折、她喝湯,一切自有因緣。
  無奈他人討厭,話也多,讀一篇奏本就要問她一回,沒完沒了惹人煩,要不是她腿腳不方便,真恨不能立時跑到院裡吹風受涼,也好過同他一道胡扯。
  這一時發愁糧餉,「銀子不在自己手上,打起仗來總歸是束手束腳,卻也沒有個一勞永逸的法子,難不成讓爺自己派人去掘礦採銀嗎。」
  喝完了碧玉羹,顧雲意飲茶漱口,擦了擦嘴角才說:「哪一日你爹給你撥滿了糧餉,你才要戰戰兢兢,夜不能寐呢。按說騙軍餉是最容易不過的,三百人的仗你給說成三千,三十日能打下來的城池,你說浴血奮戰仍不能敵。
  當然,總得要把握好限度,省得上頭窩火,也能幹出臨陣換將的事兒來。再說了,你留著澤口不就是為了以此要挾,好在陸占濤跟前兒耀武揚威嗎,可見幫人做事,必然心不在此。」
  陸晉捏著薄薄一沓紙,整個人向後傾,全然倚在黃花梨木太師椅上,坐無正形。但他稍稍彎一彎嘴角,露出個意味不明的笑,已足夠奪走世人眼球,「話說得難聽,倒是句句在理。」
  顧雲意接續說:「再不成,你找幾個老兵油子扮成江北遊勇到城外挑釁,最好去嚇唬嚇唬你爹親近下屬,保管銀子嘩啦啦就來。」
  陸晉笑道:「這法子不錯,留下備用。」
  顧雲意捏起杯蓋,輕輕撥著漂浮的碧螺春葉梗,垂目道:「我只管胡說八道,用起來靈不靈,我可不負責。」
  「爺就喜歡聽妳胡說八道。」
  顧雲意掀一掀眼皮,瞪他一眼。分明是怨憤與厭煩,他卻能在這一眼裡讀出嬌豔媚人的風情來,咂咂嘴,兀自沉醉,美人如玉,世間難求啊。
  「你留下澤口,不就是為了留個後手,以便他日再請出兵嗎。恐怕當日就算表哥落到你手裡,你也要悄無聲息地放人,省得兩邊打起來,勝是功高震主,敗是無用之臣,倒不如留下來徐徐圖之。我猜得對不對?」
  陸晉諱莫如深,「是耶非耶,他日再見分曉。」
  顧雲意道:「這步棋不算好,但若老天爺肯幫你,它自然大有妙用。」
  陸晉成竹在胸,「那就等著,看老天爺究竟站在哪一方。」
  她心中澀然,如此狂人、如此氣魄,由不得你不信,一切且看天意吧。
  再談到今日快馬飛信,陸占濤一連三回催陸晉班師回府的消息。
  這幾日伺候顧雲意的丫鬟只有一個圓臉胖丫頭,似乎是叫童珊,眼下端著又苦又腥的藥送到她桌上。顧雲意不肯吃,要放涼了再用,如此只好撥出時間來同陸晉說:「你再不回去,陸占濤恐怕就要親自來請你。」
  陸晉渾身都懶,架著腿、仰著脖,悶悶不樂,「這才打幾回仗,便生怕爺領兵不回,也不看看留給爺這三萬人能鬥得過哪一方。」
  顧雲意道:「所以才要朝中有人。旁人見你行軍多走二里路,回頭就報備,說你有逆反之心;下面大頭兵路邊撿了個瓜,他就能參你治下不嚴,這麼下去,你能擔得了多少汙名。」她的話完了,老老實實端起碗來喝藥。
  他捏緊了手中書信,目光落在她腕上紅粉透亮的碧璽手釧,久久未能言語。
  過後她苦得皺眉,他卻說:「明日啟程北上,妳與我一道回去。」
  顧雲意笑著問:「留守龔州三鎮的人選擬好了嗎?既不能是你的人,也不能是你大哥的人,喔,應當說乍看之下不能看著是你的人。再而回城之後你又是如何打算?想好如何對付你大哥,如何一勞永逸、高枕無憂了嗎?」
  陸晉朝她挑一挑眉毛,調笑道:「他先機占盡,爺也有諸葛軍師,鹿死誰手,如何可知。」
  哪來的諸葛軍師,狗頭軍師還差不多。顧雲意摸了摸碧璽手釧,不再多言。
  三日後全軍開拔,一早顧雲意已坐上馬車跟著大隊伍上路。
  陸晉領著隊伍走上一陣,便鑽進馬車來躲懶。車內因多了一個身長肉厚的男人,顯得狹小而擁擠,趕路時搖搖晃晃,一不小心就能撞到一處,顧雲意乾脆閉上眼,一路裝睡。陸晉跟著車身慢慢搖,倒也隨她去。
  總得有人留下來掃尾,巴音細緻謹慎,就成了不二人選。
  府尹宅邸都讓清得乾乾淨淨,他這就要啟程復命,繞過小花園卻聽見一陣壓抑的哭聲,往裡看,是同儕徐功平正糾纏著丫鬟童珊,兩人語速極快,嘰哩咕嚕渾說一通,讓巴音聽得一頭霧水,只曉得童珊一個勁地哭。
  想來無非是男人、女人那些齷齪事,他只好咳嗽一聲,提醒徐功平,「老兄,該上路了,這丫頭該去哪去哪兒,不是你能留的人。」
  徐功平顯然嚇了一大跳,那一瞬血色退盡,僵立在原地,好不容易才緩過來,堆出個醜兮兮的笑來,與巴音說:「放心、放心,弄乾淨了,這就來。」
  巴音點點頭,「別耽誤太久。」
  「明白、明白。」徐功平緊繃的神經終於有了片刻鬆快。
  世界就是如此不公,許多人的生死去留根本無人關心,比如童珊,又比如說徐功平。想來徐功平也曾在無數個不眠之夜裡感激自己的「庸庸碌碌、毫不起眼」吧,就像棧道上的揚塵、河灘上的沙粒。提起來,甚至沒人記得徐功平長成什麼模樣,只曉得那人在血統不正,跟著巴音在齊顏衛裡做事,僅此而已。

  ◎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◎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◎

  班師回城應當比來時更快,怎奈陸晉有意拖慢速度,有心擺出姿態慢慢悠悠,戰勝凱旋之姿。
  顧雲意嘲笑他,「用不用綁一身紗布、杵個拐杖,讓人架起來送到城門口,才顯得你盡心盡力,浴血而歸啊。」
  陸晉懶洋洋坐在顧雲意對面,長腿一伸,靴子架到顧雲意身邊,還嫌不夠邋遢。他摸了摸下頷處一道新鮮粉嫩的疤,感嘆道:「妙哉、妙哉,末將還須謝過殿下,盡心盡力錦上添花,助末將一臂之力。」
  顧雲意咬牙,轉過臉,寧願去面壁也不願多看他一眼,「我只恨自己不是見血封喉,殺之而後快。」
  「妳要練刀,儘管來就是,包妳半個月出師,所向無敵。」
  顧雲意陰著臉,一個字也不肯多言,只覺得這人聒噪極了,光是不說話,杵在跟前兒都煩人。
  而他不知道中了哪門子的邪,想盡了辦法非逼她發火,眼下就跟街頭巷尾的無賴小兒一個樣,撿起一張紙,一條條撕碎了揉成團,一個接一個地往她頭上扔。
  這人弓馬嫻熟,耍起無賴來也是個中好手,紙團子個個命中,還有零星幾個砸中她側臉,逼得人忍無可忍。
  「你放肆!」顧雲意回過頭,一雙杏眼狠狠瞪他,恨不能活撕了眼前這個混帳王八蛋。
  他居然點頭附和,「嗯嗯,末將放肆,末將大膽,末將該死。」
  「你……」
  「怪只怪妳自己。」咚,又一個紙團命中。
  「你混蛋!」
  「看哪兒。」他親力親為,直接捏住她下頷把她的臉強行扭過來,正對自己,「妳得看著爺。行了,這樣正好,行了,有什麼話想跟爺說的?爺都聽著。」
  「我……」想說的話沒能出口,他已然拿起「武器」作勢強攻,她便只好偃旗息鼓就此作罷,心不甘、情不願地與他閒話家常,「又到烏蘭城外,你就不怕再有天降悍匪?」
  陸晉不屑道:「人頭都送到手裡,當即嚇得尿褲子,窩在家中半個多月不敢出門,再來?諒他也沒這個膽。」
  他如此說,顧雲意反倒來了興致,難不成他早就知道自己綠雲蓋頂,卻仍舊忍辱負重、甘心低頭,甚至拱手相讓、玉成其美嗎,「你知道上一回殺來的匪徒受誰指使?」
  陸晉見她眼珠子晶晶亮,也學她那副好奇模樣,手撐著下頷,壞笑道:「妳說呢。」
  顧雲意垮下臉來,「我又不是你肚裡的蟲,我哪知道。」
  「末將以為殿下上天入地,無所不知、無所不曉,什麼文徽明的字、仇英的畫,左一派、右一派,中間還有和事佬找不著隊伍,按說把這群什麼什麼派的人都抓出來,一人發一柄長槍,打死了了事,也不用往後幾十、上百年各自罵罵咧咧得沒完沒了。」
  他這話實在酸得掉牙,偏又亂七八糟渾說一通,讓當世文豪通通操傢伙幹架,這樣損的招數也虧他想得出來。
  顧雲意讓他幾句話帶進去,一時沒能繃住,噗嗤一下笑出來,「胡說八道,那都是隔著輩兒的人了,打什麼打,面都見不著。」
  陸晉雙手抱胸,好整以暇,「那妳中意哪一個?看不上文徽明,又瞧不上那什麼仇英,妳這麼個堂堂讀書人,總得有個掛著畫像磕頭上香的對象。」
  「什麼磕頭敬香,什麼讀書人,都哪來的混帳話。」顧雲意聽得頭疼,只覺得他與她之間隔著一重高山,請了愚公來,三生三世也未必挪得乾淨,「我心裡從來只佩服我自己,書畫雙絕,天下第一。」
  她信口胡謅,沒承想他卻當了真,撫掌大笑道:「正巧,爺也覺著自己行軍打仗從無敵手,爺與雲意果真知己。」
  要不是還得顧忌著女兒家的體面,她真想學學鶯時,當下就給他個白眼。男人無恥起來,果然是無邊無界的,她忽然間覺著陸晉看起來比原先蠢了不少。
  離城門還剩二三里路,陸晉臨走壓著她亂啃一通,惹得她簪子也落了,髮髻也散亂難堪,原本平緩的呼吸都被他強硬的舌尖打亂,引得她又是輕吟又是低喘,狼狽之極。
  陸晉說他憐她,卻當她是買來的丫鬟、沒名沒分的陪床人,興致一來,恨不能將她揉碎了吃進肚裡,到哪都捨不得,若有可能,他定要做一只大兜兜把她揣在裡頭時時帶著;說他糟踐她,卻又恨不能捧了世間最好的一切送到她眼前,只求她賞臉多看一眼,能再多給一個淺淺的笑,於他而言,這快樂便能與征戰沙場的興奮相提並論。
  等到她的長髮全然落進他掌心,外間的熱鬧比不得車內的旖旎,她的衣襟亂了、頭髮亂了,心也亂得徹底。他的笑容比春風迷人,又比流水溫柔,還帶著不能忽視的壞,是一滴最致命的毒藥。
  「乖乖的,等著爺回來。現在跟爺說,二爺少喝點酒,早些回來。」
  她頭腦發悶,真跟著他一字一句地說:「二爺少喝點酒,早些回來。」說完才知後悔。
  而陸晉心滿意足,提前下了馬車,跨上其格其的馬背。其格其聞到陸晉身上的味道,很是輕蔑地打了個響鼻,哼,那個長辮子女人可越來越不合口味了。
  顧雲意也靠著車壁暗自咬牙,遲早要把這匹好吃、貪色的蒙古馬做成油煎、清燉、紅燒三吃。
  這一人一馬積怨已深,難再調和,陸晉是有眼難辨,蒙在鼓裡,一夾馬腹,利箭一般衝到隊首。
  而顧雲意這廂留下一小隊人,自岔道口與其分開,從小西門搖搖晃晃進入烏蘭城,遠遠似乎還能聽見山呼海嘯一般的歡呼聲,即便山長水遠也足以想像將軍百戰回城是何等熱鬧場面。
  在人前,他又是高頭大馬、凜凜威風,彷彿一個眼神已堪破敵軍。
  她安身立命之術,不在權謀也不在聰穎,在於一雙眼看得破世間百態,誰人如何稟性、如何前景,她只須一面就能猜中七八分。對於陸晉,她亦早已經明澈於心,只不過連她自己也入了迷障,玩起了自欺欺人的把戲。
  但現實從來不是你遮住眼,就能如你所願。

  ◎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◎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◎

  天黑時,顧雲意再次回到囚了她多時的宅院。後院鞦韆下,海棠花已落,風吹月桂巷,誰算得準時光飛逝,轉眼已是秋日。
  不回正房,她仍舊住在那間簡單窄小的廂房裡。屋內陳設一應不便,唯獨多出一個跪地長泣的鶯時。顧雲意自座上往下看,只看得見小半張帶著淚珠的臉,泛著微微的紅,低低地抽泣。
  她有些厭煩了,這一場場無聊又無趣的戲要作到何時為止,「別哭了。」這就是讓鶯時適時收聲,通知她,座上的人已心生膩煩。
  鶯時扯著袖子擦臉,哭哭啼啼求饒,「殿下明鑒,奴婢當真是逼不得已,況二爺說過,絕不傷害殿下一分一毫,奴婢這才……奴婢苦啊,殿下,奴婢當真沒了法子。」
  顧雲意根本懶得聽她爭辯,徑直問:「陸晉許了妳什麼好處,還是拿住妳把柄了?」
  鶯時呆立,下唇顫抖,掙扎許久才說:「奴婢、奴婢根本就沒進忠義王府。」
  「什麼?」
  「進城當日二爺就將奴婢留下,說是念在奴婢忠心事主的分兒上讓奴婢自己挑,是與他麾下百戶趙永進嫁了,還是領上四十兩銀子自尋出路。奴婢、奴婢想著殿下都沒了,奴婢孤身一人還能去哪兒,倒不如嫁了男人還有個依靠。
  誰曉得奴婢被曲大人接進來時,已經有了身孕,現下都快四個月了。趙永進雖是個粗人,但對奴婢……奴婢一時豬油蒙了心,害了殿下,是奴婢該死、奴婢該死!」不知是委屈自己,還是委屈這世道,眼淚又湧出來,她咚咚咚地磕頭,求一個無法自保的人饒她一命,說來亦是諷刺。
  「妳起來吧,有了孩子,更要仔細身子。」顧雲意嘆一聲,反思起來,她輸給陸晉並非意外,恐怕早在龔州他便已然鋪陳後路,當時她在做什麼,傷懷國破,感嘆身世?難怪要受這一箭,「妳既已嫁人,便不必再來伺候,好好在家相夫教子才是應當。現如今我落魄至此,身無長物,也只能憑空說一句,願妳與趙永進相攜一生,白頭到老。」
  「殿下!」
  「事已至此,妳我主僕緣分已盡,去吧,多說無益。」她神色淡淡,像個沒甚感情之人。
  鶯時雖有萬般不願,卻也只能如此,低下頭,默默去了。
  顧雲意此時似乎總算可以鬆下一口氣,但門邊還有個觀望多時的,陰著臉不肯邁步又不肯抽身。那是曲鶴鳴,他又瘦了,穿個石青色道袍,真成了個仙風道骨的方外術士。
  「妳騙我。」曲鶴鳴的怨憤出人意料的直接,反倒讓準備了一肚子話預備與他迂迴周旋的顧雲意吃驚不小。
  她皺著眉思量如何應對,右手下意識地去摸左手手腕上的碧璽手釧,這是她緊張或焦灼時的慣常動作。
  見她靜坐不答,曲鶴鳴更是氣憤,他日夜煎熬,等上如此漫長時日,終於等來她,一個囚徒、一個罪魁的歸來。他有多少恨、多少難耐難以細說,任何一種結果他都能接受,唯獨承受不起沉默無言,是輕蔑還是根本懶得應對?他就是個徹頭徹尾的傻子,讓她耍得團團轉,還在滿腦遐思,心甘情願、自欺欺人。
  「妳為何要騙我?」簡直成了怨婦,她不答,他就能問到天荒地老、日月無光。
  這一刻,顧雲意的手已然離開碧璽手釧,重新交疊在膝頭,端一個親切和藹的笑,開口道:「曲大人,我幾時騙過你,我怎麼不記得?」
  「妳……」要說她騙他文徽明不是書畫泰斗,還是仇英並非天縱英才,她騙了他什麼,竟說不出一件具體的事。難不成真讓他扯著嗓子大吼,妳騙我,妳騙了我的感情!
  然而她幾時說過對他有意,半個字都沒有,全是舉手投足、眉眼淺笑中的暗示,星點證據都不留。她才是箇中高手,肯與他周旋,竟能算是他半世修來的福氣。
  「我什麼?」她一派從容,酒窩裡藏著一朵芙蓉花,嬌過三月初春風吹花雨落。
  他要問什麼,難不成扯著嗓子大聲吼,顧雲意,妳對我到底有沒有過一絲絲的喜歡,哪怕是綠豆大的一小點兒嗎。但凡她點頭,他必然要拋卻前塵,再一次落進陷阱裡,仍舊甘之如飴。真是瘋了,發了瘋了,病入膏肓,無藥可醫。
  他捏緊了拳頭,帶著一身孤勇站在狹窄的小屋中,成了一尊直立的塑像,將他的情感永遠定格在最最濃烈那一刻。他恨她嗎?還是痴戀不改?連他自己也鬧不清楚。
  最終等來顧雲意作結,「你我本就萍水相逢,更談不上赤誠相待。你奉二爺的令,要用肅王與鶯時逼我就範,而我為求自保,順勢而為,才有了今日。哎,往常種種全因各有所求,既拋不開前塵舊事,倒不如做陌生人,往後相處兩兩輕鬆。」
  緩上一口氣,再補充道:「當然,你若放不開,堅持要殺我報仇,我還是不能應的。想來我的生死你主子自有考量,你若莽撞行事,他恐怕不能輕易放過。」
  她的話說完,曲鶴鳴仍呆立在原處,痴痴傻傻一言不發,不知在琢磨些什麼。回過神來滿心羞憤,等了片刻又成死灰,捏緊了拳頭同她說:「好,妳說得對,合該就做陌生人。」
  顧雲意欣然微笑,「好歹你不曾落井下石,亦稱得上英雄。」
  「我不是……」
  她側耳作勢洗耳恭聽。
  曲鶴鳴提高了音調,憤然道:「我不是英雄,我是天底下頭一號的大狗熊!」說完也不看她,更不等她反應,一甩袖子跌跌撞撞衝到院外,一路橫衝直撞眼看就要摔跤,好在讓小童扶住了,像個大病未癒的耄耋老人,失魂落魄地逃出傷心地。
  顧雲意有時也認為自己太過殘忍,軟刀子使起來比真刀槍更讓人疼。但這一切正是她自小學來的本領,一遍一遍反反覆覆地用,幾乎已成本能。
  月上中天,陸晉深夜才回,放著正房裡的高床軟枕不用,非得鑽到她這一間小屋裡來。頂著鬢角旁滿布的紅痕,靴子不脫,衣裳也不換,帶著滿身臭烘烘的酒氣將自己重重摔在繡床上,黑熊似的恁大個人,一下子占滿她一整張床。
  偏他討厭,喝醉了還愛瞎嚷嚷,一隻手捂著臉,皺著眉頭大喊:「頭疼,爺頭疼!有人沒有,都死光了不成,上茶、上水,伺候爺鬆鬆腦袋。」
  湯圓與紅杏俱在門口張望,探頭探腦不敢上前,直到顧雲意微微頷首,才端了水盆、布巾等物快步上前。
  顧雲意早換過一身雨過天青色的家常衣裳,緞子似的長髮披散在肩頭,再簡單不過的髮髻,只留著一支白玉簪子,素淨得如同將將折下的蓮。
  她坐在燈下,拿著金鑷子自顧自翻書,沒有絲毫要起身的意思。
  漸漸的,陸晉也懶得號了。他打小兒就把馬奶酒當茶喝,慶功宴上那些個寡淡無味的酒水哪能灌得醉他,至多是塞塞牙縫,挑起些許醉意罷了。
  酒要喝最烈的,女人也要挑最美的。
  他仰躺在床上,隔著昏黃薰然的光靜靜看一尊美人玉像,一時間彷彿到了雲山霧罩的仙山,遇上了千萬年容顏不老的神仙妃子。看來他喝得也不算少,單單看一眼也能發痴。
  「過來。」他傻笑著朝她招手,見她不動,緊接著變臉發怒,「傻登登站牆角做什麼,爺還能吃了妳嗎,讓妳過來妳只管來就是。」誰知他說了老半天,顧雲意還是不動,惹得他怒意沖天,「爺有話跟妳說,妳若不怕傳出去,大可以隔著大半間屋子對著吼。」
  正生著氣,未留意從身後飄來個冷冷清清的聲音,問他,「你要說什麼?」
  他猛地回頭,撞見身邊坐著個衣衫柔美、身段纖弱的顧雲意,那前頭那個是什麼?定睛一看才知道,原來方才都吼給牆角大花瓶去聽。
  陸晉有幾分尷尬,又有些不知所措,腦子裡還是一團漿糊,信手就開始耍無賴,摟住了人往床上一滾,一身的酒氣都傳給她,沒丁點兒講究,「大半日不見,想爺了沒有?都是怎麼想的,說來聽聽。」天底下也就剩下他,隨口問一句也能沒臉沒皮到這個程度。
  顧雲意被他強行抱在懷裡,動彈不得,而後徹徹底底放棄,任他胡鬧揩油。
  她不搭理他,他倒也無所謂,慢慢揉著她的耳垂說:「今日見著子通了?」
  顧雲意道:「見到他如何,不見又如何?」
  陸晉嘖上一聲,居然嫌她粗魯,「好好說話,那麼大火氣做什麼。」
  她閉上眼,只想睡過去了事。
  「都說什麼了?談的又是什麼書畫對弈、什麼風花雪月?」怎奈他不甘心,雖說底下人都一五一十地到他耳邊報備過,但無論如何,他要聽她親口說出來才舒坦。
  對於這個問題,顧雲意答得格外謹慎。許多時候,男人的自尊心就是如此,似嬌花一般脆弱,「又不去考秀才,鎮日裡講這些做什麼。曲鶴鳴在我這總共也就說了三句話,沒頭沒腦的,我哪記得住。倒是鶯時,二爺好生厲害,龔州城外就打起了主意,一步步的,不成功不罷手。」
  陸晉莫名得意,但還須將這份得意藏得嚴實,便只能再將她抱緊些,讓她側臉緊貼他胸膛。無意間瞥見她髮髻上的白玉簪,順手拔了攏在袖中,低聲道:「就要安寢了,還帶這個做什麼。」
  顧雲意道:「怎麼,二爺怕了?」
  「爺不怕,爺只怕妳一不小心傷了自己。」
  「二爺思慮慎密,雲意佩服。」
  陸晉捏一捏她耳垂,玩笑說:「爺就不喜歡妳這點,話裡話外地挖苦人,就不能好好說話嗎。」
  好好說話何其難,就是數十年的夫妻、相敬相親的母子,或許也難做到,何況是一對心懷暗鬼的紅塵男女,怕是今生今世都沒這個機緣。
  酒後話多,沒隔多久他又問:「腿還疼嗎?」
  顧雲意有點兒不耐煩,反道:「你說呢。」
  「喔,那看來還是疼。」他呆呆的,沒了平日裡人前的厲害模樣,彎著腿同她擠在一張小床上,戾氣盡退,沒多久開始自鳴得意,「妳都跟爺一張床上睡過了,往後還能嫁誰,注定是爺的人。」
  顧雲意懶得跟他東拉西扯地聊廢話,指著他臉上的新傷問:「這是哪位姑娘留下的?好生別緻。」
  陸晉摸了摸傷處,沒說話。顧雲意猜中了謎底,看他一張花花綠綠的臉,忍不住笑,「你這一生或許是種滿桃花劫,誤了多少女兒家,人人都找你拚命。」
  陸晉不以為然,「誰管她們,要上吊,爺給她繫繩子。」
  顧雲意苦口婆心,「你這樣下去總不是辦法,爬得越高越要學會演戲,關起門來怎麼舒服怎麼過,但到了人前,總是要裝裝樣子的。」
  「哼,可就是有人給臉不要臉,連裝樣子都不肯紆尊降貴。」談起這些,他帶著一股狠勁,比之陸寅更恨之入骨,恨不能殺之而後快。
  顧雲意只好就此打住,再問其他,「你預備幾時出兵,拿下京城?」
  他挑眉,示意她繼續說。
  「遼東雖說不弱,但無主之兵,難成大器。南京隔得遠,江北礙著南京的面子,新君登基之前不敢輕舉妄動,你想要獨霸京師,也唯有眼下這個時機。但還須想清楚,殺回京師,是福是禍尚未可知。」
  陸晉朗聲大笑,「行軍打仗不落人後,如只為妳一人,又何嘗不可。」
  沖冠一怒為紅顏?這話換個人來聽,恐怕當即就要淚雨凝噎、以身相許。無奈她是顧雲意,聽母妃說,情到濃時,父皇連皇后之位都曾許過,到頭來還不是樣樣落空,男人天生健忘,大話連篇。
  但她都藏在心裡,從不在言語中戳破,有些話攤開來,除了傷人,並無他用,「京城裡想來李得勝也已經搜刮得乾乾淨淨,泥腿子進了花花世界,光顧著醉生夢死、奢靡享樂,哪還有什麼力戰之心。但他手底下不缺悍將,二爺若真要出戰,絕不可掉以輕心。」
  談到正事,陸晉亦收了玩笑之意,肅然道:「妳看彭偲如何?」
  顧雲意不屑道:「貳臣罷了,三姓家奴,有何可取之處。」
  陸晉忍不住笑,「看來妳對此成見頗深。」
  「那是自然,我又不是當世英主,要有容人之量。」她這話可謀深意,令他想起曲鶴鳴,她越看不上,他越發覺得妥貼。
  「此人擅守,胡三通倒是個猛人,若東征,他為先鋒再好不過。」
  顧雲意思慮道:「想來來陸占濤已有此意,今夜找你秉燭夜談,評點天下局勢?」
  陸晉迷迷糊糊的,有了困倦之意,強打精神說道:「各處都是心懷鬼胎,就連妳外公也不見得忠心耿耿,榮王也好、肅王也罷,更不要說南京那群書呆子從窮鄉僻野挖出來的什麼狗屁福王,沒一個頂用。天下既亂,拚的都是兵馬,即便立出一百個、一千個新君,又有何用。」
  她聽後澀然,追名逐利、權力傾軋的事情她再熟悉不過,殘酷冰冷的現實擺在眼前,卻總是撇開眼給自己造一個虛幻的夢。希望,有時就是如此容易破碎的琉璃鏡。
  陸晉打個呵欠,繼續說:「該送到王爺身邊的人已經找好,許了他好處,又拿住他妻小,再贈他金銀美妾,上上下下都是爺的人,總不至於還能讓他翻出花來。」
  顧雲意感嘆,「你辦事倒是簡單。」
  「最簡單的法子往往最有效,人人都有弱點,只看你抓不住得住。」
  「那二爺的弱點又是什麼?」
  「爺?爺不是凡人,哪來這些東西。」
  顧雲意冷哼一聲,不是凡人,是實打實的狂人、妄人。
  一隻鳥雀落在樹梢,引來樹葉沙沙響。
  他曲著腿,囫圇入睡,環住她的手臂漸漸鬆了。顧雲意坐起身來,靜靜看著眼前壯碩卻又柔軟的男人,心底瀰漫著說不清、道不明的滋味,或許只能默然。
  他拿下她的簪子是對的,她這樣的人,但凡給半分機會都能掀起來驚濤駭浪,不可收拾。
  「哎……」夜夢中,她離開他,餘下悄然一聲嘆。

  ◎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◎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◎

  鄭仙芝與陸晉鬧過一場,雖說占了上風,但到底心意難平,夜深了,仍舊鎖在房裡哭,嬤嬤勸了多少回也不起作用。女人跟男人鬥哪門子氣,管妳在不在理,吃虧的終究是女人。
  鄭仙芝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,當年烏蘭城內人人誇讚的鄭家大小姐,一等一的才情、一等一的樣貌,就因著宗靈觀裡臭道士信口開河的一句話而被祖父送到忠義王府,嫁給了陸晉這麼個大字不識的混血雜種。
  若放在未出閣前,他連給她提鞋都不配,就這麼個粗俗不堪的蒙古蠻子,竟還敢處處折辱於她,這教她如何忍得了,三句話不合又是大打出手,鬧得整個院子都沸起來。只不過這一回忠義王、忠義王妃不再為她說話,這蠻子身負戰功,自然要給他幾分薄面。
  可憐她身似浮萍、命如草芥,早知如此,斷斷不能苟活至今。娘親還要勸她放下身段,求他回頭,若能有個孩兒傍身,便能江山永固。真真可笑,從來只有陸晉來求她,怎有她低頭那一日。
  好在尚存有情郎,捨得三更天翻山涉水來相見。
  自窗戶跳進來,那人急急問:「這又是怎麼了,不是才跟妳說過切勿與他硬碰,且讓他得意一段時日,等他放鬆戒備,妳我再另謀他策的嗎。」
  原本弱下去的眼淚讓他這一句話通通勾出來,嘩啦啦流個痛快。一拍桌,背過身去,賭氣道:「你忍得,我可忍不得。你看他那副志得意滿的噁心樣子,你眼裡,他是戰勝歸來,自當得意,依我看,他是在外頭又有了人了,說不定孩子都落地,故意到我跟前顯擺來!」
  「心肝兒,妳這又是從何說起,他連多年的老相好都獻出來,活生生是個烏龜王八蛋,妳還在乎這些做什麼。」
  她抹著淚,恨他不懂女人心,「你們男人懂什麼,我眼裡瞧見的,還能有假嗎,一個一文不值的莽漢竟還在我跟前耀武揚威。他若真在外頭另置一室,有多少下賤女人都不管,我只管他會不會自外頭抱來個野種教我認下來當親生子。」
  素來只許州官放火,不許百姓點燈,她能與旁人偷情幽會,卻容不得陸晉另覓佳人,若說毫無感情,恐怕連她自己都不信。
  那人自身後握住她雙肩,安慰道:「管他做什麼,咱們倆快活就成。」
  她抽噎著,別扭道:「快活、快活,你就只顧著這一時的快活,萬一我肚裡有了,該如何是好?」
  「爺早說了,有了就生下來,讓他陸晉給爺養孩子。」
  「那要如何行事,我與他……自是從沒有過,他如何肯認。」
  「總有法子逼他,讓他不得不認。」
  「你這是要我去自薦枕席不成,你這黑心肝兒的混帳東西,你……」
  那人也懶得再哄,用了最簡單粗暴的辦法讓鄭仙芝有口不能言,屋子裡一時充滿了窸窸窣窣的嗚咽聲,流出了一地低賤的情與慾。
  小半個時辰折騰過去,他抽身離開,抓起地上揉皺的紅肚兜擦了擦身下那塊腥臭的肉,腦後有靈光閃過,再問她,「妳說陸晉外頭有人,這話有幾成把握?」
  鄭仙芝面色潮紅,滿足地半躺在小圓桌上,睨他一眼,懶懶道:「一成都沒有,全是胡亂猜測。」見他皺眉不快,便再補上後半句,「但女人疑心男人偷腥,自古以來便沒有一回不準的。」
  那人在她裸露的身體上揉上一把,心滿意足地翻窗去了。
  留給她的,依舊是無盡的空虛的夜。
  這日一早,鬼使神差一般,鄭仙芝換了衣裳、戴了兜帽,也站在雲雀樓上,與等候的百姓一同遠遠看著陸晉。一身鎧甲,橫刀立馬,潮水一般的慶賀聲鋪天蓋地席捲而來,卻遮不住他的英武氣概,似戰神,不似凡人。
  她不由得恨他,越發的恨。
  同是忠義王府,陸寅待程了了如珠如寶,卻也沒能給她個名分,連姨娘都不是,下面人見了她都叫程姑娘,聽得人一頭霧水。好在她並不在意,也從不在陸寅跟前討要這些,如此越發惹人憐愛,陸寅若留在府中,大多時候都歇在她屋子裡,鸞鳳顛倒、紅浪翻飛,自無須細言。
  這一日出奇,陸寅在書房留到深夜,卻未喚她上前紅袖添香伴讀書。
  程了了獨自在鏡前枯坐,丫鬟也坐在門口打盹兒,夜裡靜悄悄彷彿沒人煙。忽而聽她吩咐,叫廚房燉上一盅燕窩,要快、要急,好不好都在次。
  小丫鬟悶頭悶腦地去了。
  短短一炷香時間,程了了端著滾燙的燕窩嫋嫋娜娜走到書房外。陸寅身邊兩個親近僕從正一左一右守在門外,見她來,臉上雖帶著笑,但話語間不肯相讓,「世子爺正忙著,要不……程姑娘回屋裡等一等,等世子爺忙完了,自然要去的。」橫豎沒一句要緊的話,什麼都不說滿,真是個人精。
  她福一福身,淺笑道:「您說得在理,不過妾身既來了,還勞您將這盅燕窩送予世子爺。世子爺今日肝火稍重,合該吃一盅,調理調理身子。」
  她與人門外周旋,掐準了時辰,裡頭有再多的話,聽見她與僕從的爭執之聲,到此時也該散席。
  果不其然,她迎面撞上個灰撲撲的人影,那是再平常不過的一張臉,扔進人堆裡,轉眼就再也找不出來。但陸晉送她進來,自然將萬事都卜算周全,她該認得的人並不比陸晉、陸寅少。
  那人行色匆匆,頭也不抬便消失在月牙門後。
  她端起燕窩走進書房,這一回僕從再沒有敢攔。
  陸寅站在書桌後頭,捏著檀木香珠,嘴角藏一抹刁詭的笑。
  她發覺,自某一個角度看去,他與陸晉確有幾分相似,說到底,都是野心勃勃、乖張狠戾。

  ◎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◎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◎

  九月初,秋風漸冷,鄰居家的桂花樹隔著園子還能飄來丹桂香。
  顧雲意難得穿上一件秋香色半臂,仍舊是半舊的六幅裙,頭上只一支吉祥如意簪。
  陸晉疊起信,忍不住皺眉,「怎麼還是這樣素?」這話像是老夫老妻,帶點嫌棄,帶點關心。
  顧雲意笑笑說:「嫌我?那我出去了。」
  他連忙拉住她,抿著唇,不說話。
  她便問:「怎麼了,信上來了壞消息?」
  陸晉道:「別走。」
  顧雲意不解,「走?二爺在這兒,我能走到哪兒去?」
  「王爺改了主意,爺要提前動身,領六萬精兵與李得勝一戰。」
  顧雲意遠比想像中沉著,平靜道:「此戰艱難,無論如何,二爺記得帶上齊顏衛全軍,再而是這一回曲鶴鳴招募來的漢軍,一來拉到戰場上練一練,二來也提防有人趁亂下手。」
  她為他出謀劃策、思慮深遠,他想的卻是另一件令他抓心撓肺、食不能安的糟心事。
  許多時候知己知彼反而徒增煩惱,因你不知對方究竟是傾力一搏還是虛晃一槍,一次誤判,很可能輸掉全盤。而程了了又有幾分可信?他多疑的性子並不比陸寅好,而顧雲意說得不錯,自古以來,最難掌控的就是人心。
  她疑惑不明,被他看得納悶,禁不住摸了摸臉,問說:「傻看著我做什麼,即便是昭君再世也要讓你嚇得跑回長安去。」
  換來他板著臉教訓,「哪來的昭君,只瞧見個嫩皮小胖子。」壞心眼地伸手來捏她臉上彈滑的肉,「臉皮倒是厚得很,能擋風、能遮陽。」
  「放開,疼死人了。」恨恨瞥他一眼,活生生是個受了委屈的小娃娃,未染俗塵一般,嬌軟可愛。
  而他卻猛然間變了臉色,伸手大力一攬,將她緊緊按在懷裡,讓人措手不及。就如同突然間發病,巨大的失落感與急迫感重重壓向胸腔,逼得他幾乎窒息,而她就是他的藥,是一口吊命的空氣,唯有緊緊護住了才能安心。
  顧雲意被他箍得生疼,惶惶然不知說錯了什麼,陸晉怎就突然間發起瘋,勸也勸不住,「二爺,這是怎麼了?」
  他是怎麼一回事,又是從哪撿來的離愁別緒,都是一生難解的謎題。暗地裡還有更多的話羞於啟齒,無論如何拉不下臉來同她說。
  這一回出征不同以往,他心中燃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害怕、焦灼、疑慮,如臨深淵,他躊躇不前、進退兩難,與戰場上殺伐果決的陸晉判若兩人。但轉念又想,如她再次出逃,他的箭還能否再次毫不猶豫地離弦而去?
  「二爺,你這究竟是怎麼了?」
  「跟爺一道打仗去。」
  「二爺這是說什麼話,男人打仗,哪有帶上女人的。讓我去做什麼,讓下面人見了,名聲還要不要啊,軍帳裡的女人可沒有一個正經的。」她輕輕拂開他髮髻上飄亂的頭髮,對著眼前這個雙肩垮塌、滿身頹喪的大男人,覺著自己更像是在哄孩子。
  陸晉歪著頭,枕在她肩上,悶聲說:「萬一妳要再跑了,爺怎麼辦?」
  顧雲意腿上的傷已然痊癒,但他提及至此,仍舊是牽扯出一絲絲透骨的疼。她大約永遠也忘不了那個希望與絕望交疊的夜晚,他興許也不能釋懷失去又尋回的滋味。餘下一聲長長久久的嘆息,她心牆崩潰,一敗千里,她只恨自己沒能早早死去,「就按二爺說的辦,打斷了腿,扔進牢裡了事。」
  「捨不得。」他沒完沒了地放任一段不屬於自己的感情,這一回居然也輪到他胡鬧,孩子似的胡攪蠻纏,再猛地一把推開她,轉過身去留個背影,清了清嗓子說:「方才妳只當什麼也沒聽見。」
  顧雲意愣了愣,隨即捂著嘴偷笑,「好得很,我這人不但耳背,還健忘。」
  他或許悶頭生氣,再不理她。
  翻過面上熱鬧,露出內裡慘淡,他的疑慮半分未減。陸晉心中清楚明瞭,眼前她的笑語嫣然、她的鮮活羞赧,有幾分真、幾分假,若有機會,她定然要離他而去,半點猶豫都沒有。
  思及此,晚霞火紅的光通通都被臨行的斜陽抽走,留下屋簷下的昏暗,他低垂頭顱,莫不黯然。
  既然程了了來信,徐功平已向陸寅告密,則顧雲意的下落再也遮掩不住。走?稍有風吹草動,陸寅便要追查到底;按兵不動?他一走,余宅勢必也保不住。
  他最終下了決心,要在出征前將顧雲意送走。遠了也不放心,就安置在城郊一座小莊,麻雀雖小,五臟俱全,一應的傢俱、陳設、丫鬟和僕從,一一都是上品。
  照例留下曲鶴鳴,若換人,少不得又讓她三兩句忽悠得找不著北,曲鶴鳴與她仇深似海,她又是個極固執的人,看不上就是看不上,一輩子關在一處也仍舊是看不上,如此反倒能放下心讓曲鶴鳴照應。
  莊子建在山腳下,極其安靜。
  顧雲意估摸著,陸晉這些年行軍打仗沒少搜刮東西,譬如她屋子裡的密宗八吉祥寶瓶,顯然是打更西邊搶來的東西,早年間她也就在父皇宮裡見過一回,聽聞是達賴朝宗念法用,可稱傳世珍寶,如今就被他隨手一扔,放在寢居裡成了個落魄擺設。
  她嘆一聲,想起今早出出進進四輛青布馬車,末了輪到她,竟是打扮成丫鬟模樣,跟著管家,乘著牛車到了這座僻靜莊子。
  湯圓與紅杏仍留在余宅,她身邊又換了人,走馬燈一樣來回交疊,乃至於她已經懶得去認人。
  轉念想,必然事態緊迫,否則陸晉必不會冒險送她出城。但她的命運自國破一刻起已不在掌握之中,人說身如漂萍,她如今才能深深體會。
  日頭偏西,餓了要吃,吃飽了要睡,乾乾淨淨,什麼也不必想,外頭風風雨雨、爭來鬥去,她反而作壁上觀,任他。
  陸晉九月底出征,風霜凋敝,西北軍打的是勤王的體面旗號,顯得忠義王的忠義二字所言非虛。可笑的是陸氏父子不接受四方外援,亦不與遼東會合,雙面夾擊。此一役出師迅猛,已然將京城視作囊中物,又生怕旁人橫插一腳前來搶功。
  攻城之戰,陸占濤與陸晉達成共識,要快、狠、準,最好留一部分殘軍,全都趕到遼東去,既讓遼東總兵心煩,又抵住女真部,成了京城與遼東之間一道堅實緩沖,如此一來,才算得上大捷大勝。
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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