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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3.3折】聞香識美人《上》

聽聞霍川要登門提親,宋瑜不可置信,她早已和他人訂有婚約, 這男人要如何提親?再說她壓根不想與他牽扯上半點關係, 雖說那一夜陰錯陽差地與他同床共寢,但兩人並未圓房, 就算日後風聲被傳開了,她好歹是被宋家嬌寵的嫡女, 即便聲名狼藉而被夫家退了親,不憑家世,就憑她過人的美貌, 真要招贅,肯定也有數不清的男子上門求娶。未料, 她招贅之事未成,卻聞旁人問霍川為何非她不娶時, 這男人竟大言不慚道:「宋瑜對我始亂終棄,我不能放過她。」

會員價:
NT$803.3折 會 員 價 NT$80 市 場 價 NT$240
市 場 價:
NT$240
作者:
風荷游月
出版日期:
2015/06/23
分級制:
普通級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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都古有高手聽聲辨位,現有瞎子聞香識人!
當身帶奇香的小姑娘碰上目不視物的腹黑郎威逼求娶,
想知道她能夠順利擺脫糾纏,還是被他拐上花轎?
晉江「風荷游月」又一愛到骨子裡的甜蜜好文,
走過路過,千萬不要錯過哦!


聽聞霍川要登門提親,宋瑜不可置信,她早已和他人訂有婚約,
這男人要如何提親?再說她壓根不想與他牽扯上半點關係,
雖說那一夜陰錯陽差地與他同床共寢,但兩人並未圓房,
就算日後風聲被傳開了,她好歹是被宋家嬌寵的嫡女,
即便聲名狼藉而被夫家退了親,不憑家世,就憑她過人的美貌,
真要招贅,肯定也有數不清的男子上門求娶。未料,
她招贅之事未成,卻聞旁人問霍川為何非她不娶時,
這男人竟大言不慚道:「宋瑜對我始亂終棄,我不能放過她。」


精彩章節搶先閱讀

 

  

  第一章

  寶相莊嚴的佛像前,蒲團上跪坐的姑娘搖搖欲墜,蟬鬢鬅鬙。頭上簪花如意步搖隨著她的動作相互碰撞,瓔珞跳蕩飄拂,靈動輕盈。
  差不多跪滿了半個時辰,宋瑜睜開惺忪睡眼,水眸瀲灩。她緩緩抬起頭,這才露出一張傾國傾城的臉來,杏眼桃腮,螓首蛾眉,氣質清絕無雙。
  左右兩個丫鬟上來攙她,細心地給她揉著膝頭,「姑娘累了,不如回廂房歇會子吧。」
  宋瑜懶洋洋地扶著澹衫,抿了抿頭上沉重的低鬟髻,下意識覷了覷大殿門口,生怕方才偷懶的模樣被她阿母身邊的人瞧見。她此番來是為宋家和謝家祈福的,哪知昨日沐浴折騰得太晚,今早醒來仍有些怏怏,這才在佛祖面前失禮。
  宋瑜心懷惕惕地朝前頭拜了一拜,低喃了兩句:「罪過罪過。」
  天靖元年一月初,孟春的天氣陰晴不定。早上出來時還陽光普照,暖意融融,一路人馬才到山頂便落起了大雨,瓢潑纏綿,將人困在這寺廟之中。
  雨幕傾盆,遠山飄渺地籠在一層薄霧之間,今晚大抵要在山上過夜了。
  山路溼滑難行,車馬行走很是不便,稍有不慎,人仰馬翻,得不償失。宋夫人跟寺裡的主持溝通罷,騰出幾間空房來,幾位主子各一間,下人們湊合著住在通鋪。
  宋瑜斜倚著熏籠昏昏欲睡,一到這天氣就睡不醒似的,蔫蔫的渾身打不起精神。
  來時路上免不了受涼,澹衫上前給她遞了碗薑湯,「這是借了寺裡灶房煮的,姑娘喝點兒,省得染上風寒。」
  屋外雨水打在簷上叮咚作響,一陣比一陣急切,打落了一地銀杏嫩葉。
  薄羅放下支起的窗牖,笑嘻嘻地道:「這雨下得真及時,謝家郎君估計還在山腳下候著呢,可惜咱們姑娘卻不能下去了。」
  話音剛落便被宋瑜一個白角梳砸中了腦袋,「誰說我要去見他了?」
  纖指前兒才染的蔻丹,十個指甲蓋兒如桃花瓣瓣,嵌在細嫩蔥削的玉指上,視之心馳神往。她眼瞼微抬,櫻唇抿起略帶了些慍意,粉頰含香,妝臉如花。她是養在深閨的可人兒,哪能跟底下丫鬟隨意談論男人,是以才惱羞成怒地斥了一句。
  薄羅揉了揉被砸疼的腦門,吐了吐舌頭古靈精怪,「是是是,姑娘才不跟那些個臭男人一樣,心急火燎的。」
  薑湯喝完,身上果真暖和不少,饒是如此,澹衫仍舊不放心,又準備了一桶香湯為宋瑜淨身。她手臂搭著巾櫛,走到薄羅身旁點了點她的額頭,「少說兩句,休得編排姑娘的不是。」
  她比薄羅大一歲,做事較為穩重,是照顧宋瑜起居的一把好手。
  這謝家郎君說的便是謝昌,此番宋瑜來山上祈福燒香也有他一半原因。謝家與宋家早年關係密切,生意上時常走動,兩家為了鞏固關係,便聯了一門娃娃親。宋瑜是宋家大婦宋夫人所出,謝昌是謝家唯一的嫡子,再合適不過的親事,門當戶對,兩家都甚為滿意。
  宋瑜今年才剛及笄,再有一年便要嫁到謝家去。宋夫人為了兩家婚姻順利,特意挑了個日子來山上禮佛,向佛祖祈福。
  一同前往的還有譚家三姑娘譚綺蘭,就安頓在宋瑜斜對面房間裡。不過兩人素來不對盤,不提也罷。
  宋家門禁頗嚴,等閒不得出去,更何況宋瑜這樣冰肌玉骨的美人兒,但凡一出門,翌日必定惹來無數登門求親的人家,簡直要將宋府的門檻兒踏破。是以宋瑜鮮少見外人,與謝昌也只見過三面,對他印象僅停留在爽朗清舉、玉樹臨風的外表上。
  薄羅那番話不是無憑無據,蓋因今早上山一直是謝昌在前頭開路,宋瑜坐在車輿中只能覷見一個英挺筆直的背影。下車時他便在一旁立著,目光落在宋瑜身上,其中傾慕意味不言而喻。
  丫鬟掩唇輕笑,一直到宋夫人咳嗽一聲,他才收回視線,道了句:「懋聲告辭。」
  懋聲是他的字,宋瑜是第一次知道。
  宋瑜趴在浴桶邊沿,歪著腦袋努力想謝昌的模樣。確實是個龍章鳳姿的人才,如同阿耶時常稱讚的那般。
  浴湯是用蘭草、澤蘭煮的,帶著濃郁香味暈染了整個內室。
  薄羅伺候到一半被宋夫人身邊的人叫了出去,宋瑜樂得一人安靜,倚倒在浴桶中瞇眼小憩。不知過了多久,她被一陣涼風吹醒,掀開眼簾一看竟見窗戶大敞。這麼下去非得受寒不可,奈何喊了兩聲都沒人進來,左右洗得差不多,她便披上衣服親自去關窗。
  腳下是現鋪的羊絨毯子,屋裡地龍烤得室內溫暖,宋瑜赤腳踩上也不覺得冷。
  不知是否打盹兒凍著了,目下頭腦昏昏脹脹,渾身泛起不正常的熱度。她按捏了兩下額角,毫無見效,手扶在窗戶上半天未能放下。她試著又喚了兩聲薄羅,可惜依舊沒人應答,這丫頭,關鍵時候不知道跑哪兒去了!
  關上窗後非但不見好,反而越加頭昏腦脹,甚至腳下綿軟,連站起來的力氣也無。她勉力撐著牆壁,恍惚間似乎聽到屋外有人的談話,聲音既不是薄羅也不是澹衫,而是譚綺蘭。她正在同另一人說話,「裡面兩個丫鬟都支開了,你只須按照我說的做,事成之後少不了你的好處。」
  回應她的是一道陌生的男音,森然一笑,猥褻無禮。
  兩人腳步聲越加靠近,方向正是她的房間無疑。宋瑜只覺從頭到腳無一不冷,編貝緊咬,柔荑不由自主捏握成拳。
  譚綺蘭與宋瑜從小一塊兒長大,按理說應當順理成章地成為閨中密友、金蘭之交。可惜並不,譚綺蘭對她厭惡到了骨子裡,兩人私底下見面必要陰陽怪氣地挑刺,從不對盤。
  起初宋瑜很是納罕,她並未做過什麼人神共憤的事情,何至於兩人關係就成了這般?
  後來一次宋老爺宋鄴壽宴,宴請了平常生意往來較為密切的商人,其中有譚家和謝家。那時她才知道譚綺蘭是謝昌姨母的女兒,兩人青梅竹馬。譚綺蘭對她和對謝昌可謂天壤之別,原來這姑娘思慕謝昌已久,求而不得,卻被宋瑜輕而易舉地得到。
  難怪今次上山非要跟著來,原來打的是這樣齷齪主意。
  思及此,宋瑜自然而然地聯想到下午喝的那碗薑湯,想必正是被人下了手腳,否則她身體也不會如此。
  悄然無聲地退到門邊,趁著兩人沒轉到正門時,宋瑜快速打開房門閃身而出。她不能走太遠,否則便會被察覺,走投無路之時見隔壁房間門窗緊閉,屋內昏昧。她料定無人,咬牙推門而入,迅速地闔上直欞門。
  門一開一闔之間,有馥馥香氣隨著傍晚晚風吹入屋中,沁人心脾,為這昏沉死寂的房間添了一抹生機。
  地板分明是暖的,然而屋裡寂靜過了頭,死氣沉沉,讓人毛骨悚然。
  宋瑜顧不上這些,才一會兒的工夫頭腦便混沌不清,整個人彷彿燃燒了起來。她才從浴桶出來,身上僅著了一件輕薄羅衫,被薄汗浸溼。腳下蹬著繡鞋,連襪子都沒來得及穿,模樣頗有些狼狽。
  眼睛適應了周遭環境後,只能大約看到房間的輪廓,布局與她的房間相同,只不過左右對稱罷了。她輕車熟路地穿過落地罩走入內室,身子一軟便倒在朱漆羅漢床上,冷熱交疊更替,難受非常。
  一室昏暗,隔絕了外界的雨水嘈雜,是以雲頭履緩慢踩在地板的聲音分外清晰。
  「女人?」一道壓低的嗓音疑惑出聲。
  無人應答,卻能聽見短促清淺的呼吸,鼻息間盡是馥郁芬芳。
  宋瑜聽聞此聲,她仍舊保留一點薄弱的意識,身子僵硬,下意識地便要逃開,然而手腳卻不聽使喚。她虛軟得不像話,使不上丁點兒力氣。這屋裡有男人,她不能剛出龍潭便入虎穴。
  打從房間進人開始,霍川便已察覺。他沒有出聲,淺淡幽香越離越近,她從他身前走過,旁若無人地爬到了床上。
  霍川逼近床頭,眼睛落在她縮在角落的身影,毫無感情地說:「出去。」
  床上的人沒有動靜,他正欲伸手將對方提起,觸手所及的正是一處綿軟肌膚。
  他能感覺到手下人猛地一縮,那處明顯比別的地方不同,待反應過來時室內已然寂靜許久。霍川的聲音更陰冷了些,「哪來的女人!」
  宋瑜恍若未聞,她現在根本動彈不得,雙目緊闔,口中不住地喃喃道:「叫阿母來,我要阿母……」
  天知道她阿母是誰,又怎的出現在這裡!
  霍川拽住她胳膊,透過薄衫依稀能感覺到灼熱的溫度。他始知不對勁,抬起手背碰了碰她額頭,果真燙得驚人。況且她口中還語無倫次地念叨著,一聽便是神智不清。
  霍川正欲轉身喚人,被宋瑜霍地握住了手。他的手冰涼,放在額頭上分外舒服,雖是隔靴搔癢,但聊勝於無。
  握著他的雙手柔軟馨香,霍川有一剎那的愣怔。
  正是這一下的遲疑,他胸膛便貼上一具婀娜溫軟的嬌軀,耳畔是她呼出的灼熱溫度,呵氣如蘭。一襲淡香將他包圍,有別於一般女子的香味,幽似玉蕊,更勝丁香。
  眼前是氤氤氳氳的薄霧,彷若置身於虛無夢境之中,她不受控制地前行,觸不及盡頭。燥熱感並未消退,灼燒得人口乾舌燥,她痛苦地嚶嚀一聲,黛眉蹙起,身體蜷縮,無助得像一頭迷失的羔羊。

  ◎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◎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◎

  彷彿被一頭巨大的野獸壓著,動一動手指都成困難,痠疼疲乏。宋瑜緩緩抬了抬眼瞼,映著窗外初露的熹微,水眸迷迷瞪瞪不知所措。定睛一看,面前是一堵月白的牆,敞露的領口中能覷見麥色的胸膛,昨晚光景魚貫而入,一幕幕清晰無比地在腦海重播。
  她匆忙躲入了一間房,本以為房內無人,誰曾想……記憶到男人出現後戛然而止,彼時宋瑜腦子不斷告誡自己要逃離,偏偏手腳不聽使喚。那眼下,他們該不是……她緊緊盯著面前的寸肌寸理,精緻面龐煞白,禁不住栗栗顫抖。
  半個身子都被他嚴嚴實實地壓在身下,更可怕的是宋瑜的雙手竟然環著他脖頸。稍一抬頭便能看見一張輪廓分明的臉,五官深邃,劍眉低壓,纖長濃密的睫毛打下一圈陰影,長久處在黑暗中皮膚較白,唇極薄,鼻梁高挺,一看便知不是好對付的人。
  宋瑜連忙收回手臂,慌忙要從他懷中逃出,後退時才覺察他的手臂橫在自己腰上。頓時臉上一熱,又羞又惱欲給他一巴掌,又怕把人驚醒屆時更不好收場。她強忍著將人推翻的衝動,小心翼翼地退至角落,踉踉蹌蹌地翻到床下。
  越是惶惶越是手忙腳亂,宋瑜半天沒能穿上鞋子。腳腕一截瑩潤似玉的肌膚裸露在外,她胡亂整理了兩下衣裳,好在都規規矩矩地穿在身上。趁著屋外一片青黛,她趿著繡鞋便要往外走。
  沒走兩步心猶不甘,折身緊緊盯著床上熟睡的人。這人壞了她的清白,即便昨晚她被人下了藥,他也不該趁人之危。宋瑜心中已將他與小人劃上等號,纖長十指不受控制地放在他脖頸上,隔空甚至能感覺到他的體溫。最終沒能下得去手,宋瑜氣急敗壞地扯下床上帷幔,揉成團扔在他臉上,方才解氣。
  直欞門闔上的聲音微弱,在寂寂清晨微不可聞。那恬淡幽香也隨之消逝,房中恢復平靜。
  羅漢床上身姿頎長的男人抬手拿下臉上薄紗,緩緩坐起身倚靠在床頭,若有所思地摸了摸脖子。
  這時候宋瑜自然不敢回房間,薄羅和澹衫下落不明,她怕譚綺蘭與那男人在房裡等候。若真到了那時候,即便渾身長嘴也說不清楚,她的名聲便就此毀了。
  別說嫁人,恐怕整個隴州的人都拿她指指點點。宋瑜冷得打了個顫,絕不能讓這等事發生。
  這時候天色尚早,山頂晨曦微露,後院客房裡沒人起床。
  宋夫人的房間在東南邊,距離她不遠,宋瑜緊了緊身上羅衫,快步走去。山上清晨很有些涼意,才到門口便狠狠地打了個噴嚏。她揉了揉通紅的鼻子推開門,反身關上門,桌上只有一盞快要燃盡的油燈,露華、百英還未起床伺候。
  宋夫人躺在床榻上熟睡,一看到她,宋瑜滿腔委屈湧上心頭。淚花兒泛上眼睫,宋瑜癟癟嘴,踢掉鞋子鑽進她懷中,雙手緊緊地環著她的腰,「阿母、阿母……」
  宋夫人被她的動靜吵醒,睜開眼便對上宋瑜的盈盈淚眼,心中一抽,忙坐起來問道:「這是怎的了?大清早的,澹衫、薄羅沒在身旁?」說著便要喚人,被宋瑜攔了下來,任憑宋夫人怎麼問就是不開口,真個急壞了人。
  「莫不是作惡夢了?」宋夫人將她的鬢髮別在耳後,哄孩子般撫了撫她的後背,放柔了聲音。
  宋瑜這才甕聲甕氣地嗯了聲,始終抱著她不肯撒手,涕淚蹭了她一身。
  宋夫人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,末了又覺好笑,拿絹帕給她拭去臉上淚花,寵溺地一點她鼻尖,「多大的人了,作個夢也能嚇成這模樣,不怕人笑話。」
  她從小就愛撒嬌,宋夫人對此見怪不怪,只暗暗有些憂愁。這般嬌氣,若是嫁到了謝家,不知對方家庭能否像宋家這樣慣著她。所幸謝昌看模樣對她委實上心,大抵不會委屈她,宋夫人這才稍稍放心。
  在宋夫人懷裡膩歪了一會兒,窗外已天光大亮,宋瑜哭得眼眶紅紅,好不可憐。她孩子氣般地道:「女兒想馬上回家。」
  也不知道那男人醒了沒,她可不想再見面,最好下山之後天南海北再無瓜葛。
  露華端了銅盂進來,百英手執巾櫛、胰子,見到宋瑜面露異色,欠身行了個禮,「姑娘也在。」
  兩人將東西放在一旁架子上,露華彎腰給宋夫人套上鞋襪,百英舉起湖色梅蘭竹菊暗紋比甲服侍她穿上。宋夫人回頭看了宋瑜一眼,她纖細的身板斜倚在床頭眼巴巴地覷著人,直直看到人心坎兒裡去。
  「待會兒我去同主持辭別,用罷早飯就回去。」宋夫人安撫她。
  宋瑜跪坐在床沿揪住她衣緣不放,神情帶了點急切,「我說現在回,阿母我們現在回家好不好?」
  宋夫人只當她是在鬧脾氣,「妳這孩子怎的恁不懂事,人家留咱們過夜,怎能不告而別?」說罷便去梳洗打理了,得空才覷一眼宋瑜,見她仍舊保持剛才的姿勢一動也不動,眼睛也不知看向何處。想著許是語氣太重,便柔聲哄道:「妳先回自個兒房間,阿母去見慧靜主持一面就好,早點可以再馬車上吃,都及笄了,不可再使小性子。」
  聞言宋瑜回神,大眼睛匯聚了千萬星芒,「那阿母要快去快回。」
  宋夫人頷首,臨到門口仍舊不放心,囑託露華親自送她回房。宋瑜只好不情不願地跟在露華身後出門,各朝一個方向走去。
  有露華在,一切就好解決得多了,轉過廊廡遠遠望去,有幾個身影聚在她房間門口。
  澹衫和薄羅面帶焦慮,尤其薄羅有如熱鍋上的螞蟻,來回踱步繞得人心煩。她倆身旁還有一人,譚綺蘭雖陪著一塊兒著急,但臉上掩飾不住的幸災樂禍,塗了口脂的朱唇不著痕跡地挑起,目光往房內一掃而過,別有深意。
  「姑娘!」
  薄羅驚喜的聲音將她喚醒,打眼望去廊廡盡頭款款走來的,不是宋瑜是誰?
  她穿著淨面妝花羅衫,低鬟髻已有些鬆散,懶懶地綰在腦後,耳畔幾縷碎髮隨著晨風拂動。分明是該狼狽窘迫的,但她卻走得無比從容,秋波入鬢,嫋娜娉婷,確實對得起隴州第一美人的稱號。
  說起這第一美人,宋瑜真是哭笑不得。
  那些紈褲公子哥兒日子過得太清閒,突發奇想要將城裡大家閨秀挨個排序。其中不乏見過宋瑜模樣的,一致認為首位她當之無愧。一傳十,十傳百,久而久之大家也就默認了這回事,以致於有些人沒見過她,想當然地猜忌這是一種噱頭,宋家女郎其實醜陋不堪,貌似無鹽。
  起初宋瑜聽罷心頭賭氣,這些人可真無聊,拿人容貌說三道四!再後來就不當回事了,愛怎麼傳怎麼傳,反正那些人都沒她好看。如此一想,甚為平衡。
  目下譚綺蘭直勾勾地睃向宋瑜,試圖從她身上探尋一星半點的異樣,可惜沒能如願。
  宋瑜在幾步外停下,面帶慍色地指責兩人,「昨兒一晚上沒見人,也不知道去哪兒偷閒了!害得我跟前沒人伺候,唯有到阿母房裡打擾。」
  譚綺蘭驚異出聲,「妳去了伯母房間?」說罷看一眼她身邊的露華,這是宋夫人身邊的大丫鬟。看來她說的不假,心中雖不甘心,唯有訕訕住口。
  澹衫和薄羅忙欠身認錯,「是婢子不該,疏忽了姑娘。」
  薄羅生怕宋瑜怪罪,忙不迭補上一句解釋道:「昨日傍晚婢子和澹衫被夫人身旁的人叫去,途中被人衝撞了下,醒來便已天光大亮了。」這丫頭缺心眼兒,感激地覷了譚綺蘭一眼,「若不是譚女郎到來,恐怕要到日上三竿才見醒。」
  聞言譚綺蘭面色稍變,僵硬地扯了扯唇角,「我房中丫鬟睡遲了,去時見她倆也在呼呼大睡,便一道叫醒了。」
  宋瑜露出恍然,示意兩人起來。
  薄羅手中提著食盒,時候長了胳膊泛痠,便推門而入,將東西一碟碟擺放在圓桌上。
  寺裡早飯都清淡,但花樣挺多。有素包子和饅頭,小米南瓜粥熬得稠濃,顏色金黃鮮豔。另有玉米餅、蘿蔔糕和豆腐腦,一看便是香火旺盛,這裡和尚伙食都不錯。
  宋瑜停在門檻邊,偏頭朝譚綺蘭嫣然一笑,「綺蘭也進來吧,難為妳大清早去叫喚丫鬟,身旁卻連個伺候的人也沒有。既然早早地來了我這兒,想必定是有什麼要緊事說,妳我相識多年,何必客氣。」
  譚綺蘭藏在廣袖下的手捏握成拳,面上卻一派淡定,冷哼一聲很是不屑,「我不過順路罷了,少往自個兒臉上貼金!」說罷,恨恨地剜了她一眼,三步並作兩步地往自己屋裡走回。
  宋瑜目送著她遠去,雖然惱恨她昨日所作所為,但目前沒有確鑿證據,暫時不能拿她如何。這姑娘從小驕縱任性,以為旁人都該順著她顏色行事,做事越加沒有分寸,不教訓教訓,行事只會更過分。
  經此一事,宋瑜對她不得不多長了個心眼兒。
  宋瑜心裡裝著事,匆匆吃完早點、洗淨雙手,命薄羅、澹衫收拾東西準備下山。
  那廂阿母大概已經回來,她片刻不想耽誤,奈何穿的是昨晚那身衣裳,頭髮也沒打理,這樣回家還不得把宋家老小嚇壞。宋瑜唯有耐著性子讓澹衫綰了個翻荷髻,戴上青蟲簪。許是沒休息好,眼底有層薄薄的青色,便以珍珠粉掩蓋之。
  她平常少上妝粉,反而不如她本來的顏色,好在澹衫有隨時攜帶的習慣。
  換了湖藍撚金織花緞褙子,下穿蔥白綜裙,宋瑜迫不及待地往外走。行至門邊陡然停下,只聽隔壁房間傳出開門聲,聲音雖小,但落在她耳中格外清晰。宋瑜頭皮一緊,頓時手腳都不知該如何擺放,杵在門邊一動也不動。
  「姑娘怎麼不走了?」方才還催得緊,這會兒怎麼跟定住了似的?
  宋瑜被薄羅喚回神,趕忙退回來要關門。手才扶上直欞門,一抬頭便見門邊透出個鴉青雲紋衣襬。腳步沉穩,緩緩走入宋瑜的視線。
  頎長挺拔的身姿,冷峻陰沉的面容,是宋瑜刻在腦海裡,唯恐避之不及的一個人。她慌忙低頭,因為恐懼,甚至沒看見小心翼翼跟在他身後的僕從。
  他目不斜視,宋瑜心中祈禱就這樣不要回頭地大步往前走吧……
  天不如人願,他彷彿聽見了宋瑜心中所想,堪堪停在門口。偏頭往屋裡看了一眼,烏黑瞳仁深邃無光,直直落在宋瑜身上。
  雲頭履在眼前停住,不再動作。宋瑜緊盯著腳底下的一寸光陰,朝陽映下的影子打在腳尖,半晌都沒從門前掠過。她不由自主地握緊了門板,連澹衫都察覺到她的異樣。
  「姑娘是否哪裡不舒服?婢子瞧著您臉色不大好。」
  她聲音輕柔關懷,隻字不差地落進了霍川耳中。
  霍川的表情並無太大變化,他眼裡連一絲光彩也無,死氣沉沉的,可惜了一雙乾乾朗目。
  他的僕從亦對他忽然停步不解,試探著喚了句:「郎君?」
  與此同時,宋瑜鼓起勇氣,拿出破罐子破摔的架勢朝他看去,在對上他雙目時猛然一怔。腦子裡盤桓的說辭煙消雲散,近乎失禮地盯著他的眼睛,屏息凝神。直到對方若無其事地轉過頭去才恍然大悟。
  那一眼平靜無瀾,連眼珠子都未曾轉動一下。沒有攝魂奪魄的力量,卻能將人捲入深淵。
  待人走得遠了,她身子一軟,跌坐在繡墩上,這才驚覺後背出了薄薄一層細汗。他、他的眼睛……
  澹衫在一旁不斷喚她,已有隱隱焦急之色。宋瑜從極度緊張中回神,霍地站起身走到門外,「快走,這地方與我相沖,半刻也待不下去了。」
  澹衫與薄羅面面相覷,不明白姑娘怎的忽然變了個人。來不及多想,快步跟上宋瑜腳步。
  途中路過霍川房間,宋瑜腳下生風快步走過,裡面似乎關著魑魅魍魎。

  ◎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◎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◎

  經過一天雨水洗禮,山間青松翠柏呈現勃勃生機,道路兩旁花草青翠欲滴,露珠晶瑩,春意盎然。
  一眾人等已在寺廟門口候著,宋瑜大老遠便覷見了宋夫人,沒到跟前就歡喜地喚:「阿母。」
  為此,宋夫人不只一次嫌她沒規矩,總是這般冒冒失失,哪有點閨秀的樣子,話到嘴邊囫圇吞了下去,念在她今早可憐巴巴的分上,就不在人前給她難堪了。
  嗔了她一眼,旋即往身後道:「懋聲帶了人接應,咱們一行多為女眷,攜著東西路上多有不便,難為他有這份心思。」言語裡不無讚賞欣慰。
  循著宋夫人的目光看去,宋瑜這才覷見幾步開外的柏樹下立著一個高挺身影。打眼望去,他穿一襲玄青實地紗金補行衣,腰綬玉青帶,氣宇軒昂,豐神飄灑。
  謝昌朝她微微抱拳,禮節周到。擱在平常,宋瑜或許會心馳神往,但眼下心緒正亂,只低頭應了個禮就朝宋夫人走去。
  謝昌眼裡掠過一抹失望,旋即面色如常地指揮謝家僕從接應。男人腳程快,有他們幫忙委實輕鬆許多,薄羅一股腦兒地將行李全壓在了對方僕從身上。原本也沒多少東西,他們打的不是長住主意,被迫才在此逗留一夜。
  雨水足足下了整夜,山路溼滑難行,坐轎子是萬萬不能的,唯有徒步下山。
  宋瑜提著綜裙走得小心翼翼,生怕一不留神摔個大馬趴。澹衫扶著她的手臂繞過泥潭,前後逡巡一遍,疑惑問道:「怎麼不見譚家女郎?」
  一路上都沒見著譚綺蘭,難怪覺得安靜許多。
  宋瑜搖了搖頭,「大抵提前回去了,有阿母安頓,不愁她會出事。」
  說著她也往後看了看,恰好對上謝昌凝視的目光。宋瑜微愣,尚未做出反應,對方已回以淺笑,坦蕩從容,好像偷看的人不是他似的。
  十五歲正是情事關竅將開未開的年紀,宋瑜還當被他冒犯了,這回倒是毫不客氣地轉頭,心裡暗暗罵了句登徒子。轉念一想,這人是她日後夫君,朝夕相對的體己人……宋瑜腳下踉蹌,腦海裡一閃而過的竟是那個男人俊朗陰翳的面容。
  「姑娘沒事吧?」澹衫忙將她扶穩,細細查看一番並無大礙。
  宋瑜怔怔,心慌意亂地摒除腦內畫面,步伐不由得加快了些。她得趕緊回家查證一件事,出嫁的大姊偶爾會說些夫妻相處之道與她聽,耳濡目染多少有所了解。可她早晨起來除了痠痛並無其他,身子乾爽,衣裳完整。
  露華在前頭等候,「姑娘,夫人讓澹衫過去一趟,有要事叮囑她聽。」
  宋瑜並未放在心上,點點頭就放她去了。阿母教導她的丫鬟是常有的事,只是在山間讓人有些意外罷了。
  哪知不多時薄羅也被一同叫去,她身邊連個照應的丫鬟都沒,宋瑜欲阻止時已來不及。
  眼睜睜地瞅著薄羅朝她嬉笑,曖昧眼神不斷在她和謝昌之間偷瞟。這丫頭比宋瑜大一歲,成日裡機靈古怪,該知道的一點不少。
  宋夫人有意讓兩人獨處,左右一年後就要嫁去謝家,不如趁此機會好好相與。
  不知何時,兩人竟走在了最後,宋瑜埋怨地睇向前方人影,舉步便要追上前去。饒是她不清楚宋夫人的打算,薄羅的眼神也足以讓她明白透澈,她不是不待見謝昌,只不過姑娘家總歸面子薄。統共沒見過幾次面的人,又是與她指腹為婚的夫婿,說要獨處起來哪是那樣容易?
  步子走得急難免磕磕絆絆,她打小嬌生慣養,何曾走過山路,眼看要栽倒在地,被身後一隻手臂穩穩地撈住。
  手下玉臂纖細玲瓏,隔著衣料散發出淺淡馨香,這是她獨有的香味。謝昌斂眸看她,長眉連娟,微睇綿藐。強忍下心中悸動,鬆手退至一旁,「懋聲冒犯了。」
  宋瑜嗯了一聲算作答應,沒走兩步折身道了句:「謝謝。」眉眼間盡是委屈不願,宋夫人將她一人留在最末,雖知曉此事與他無關,仍舊忍不住對他撒氣。
  謝昌如何看不懂她情緒,凡事強求不得,他還有的是時間,「三娘仔細腳下,我送妳到前面去。」
  宋瑜在宋家排行數三,上有一兄一姊,親屬見了都親暱地喚一聲三娘。只不過從他口中道出便別有一番滋味,宋瑜頓時紅透了耳根,沒敢再看他一眼,只顧悶著頭往前走。
  宋夫人既然有意撮合兩人,便是作足了萬全準備。片刻的工夫前頭已看不見人,未料想他們走得這樣快。宋瑜追了一會兒未能如願,只得悻悻放棄,她不熟悉下山的路,唯有一路默默無聲地跟在謝昌身後。
  沒走多遠謝昌便會回頭看她,直到她跟上才繼續前行,逐漸放緩速度遷就她。
  兩人行至半山腰,道路越加狹隘有如羊腸,零星鋪著幾塊碎石頭,上面生滿苔蘚,稍有不慎便會滑到跌落。山坡下面是一彎小溪,溪流湍急,水面上漲不少,掉進去很有幾分危險。
  謝昌緊了緊眉,回頭見宋瑜已經跟上,正思忖如何讓她平安走過,「我去前面叫人來……」
  「我能走。」宋瑜從路上收回目光,抿唇一臉倔強,「阿母把我一人留下,定是對我極放心的。」
  說到底還在生氣,謝昌好笑地挑起唇角,這姑娘心眼兒可真小。
  誰知她才踏出第一步,便被腳下的青苔滑了一跤,若不是謝昌及時扶穩,恐怕目下已經被溪水沖走了。宋瑜心有餘悸地後退半步,微微喘息,不知所措地看向謝昌,這會兒倒像個收起渾身倒刺的小綿羊,真心誠意地道了聲謝。
  謝昌情不自禁地想要碰她的腦袋,最終抑制下這股衝動,在她跟前蹲下身,「上來吧,我揹妳。」
  宋瑜仍舊不從,為難地看了看前方,「你叫阿母身邊的人來,我在這兒等著。」
  謝昌笑出聲來,索性蹲在地上仰頭看她,「這裡處於山腰,時常有野獸、毒蛇出沒,三娘確定要一人留下?」
  他是故意嚇唬宋瑜的,山下就是一座村莊,村民時常上山打獵,即便有猛獸也已被捕捉乾淨。況且山上有人燒香,僧人怎會不管,這座山再安全不過。偏偏遇上宋瑜這個沒心眼兒的,她竟然信了。
  兩人從山裡出來時已是申末,山頂一片霞蔚雲蒸,籠罩在一層薄霧之中。
  山腳下停著宋府的馬車,早早便來此地等候。宋夫人被露華扶著,遠遠覷見一前一後兩個身影,她微微蹙眉,怎的一點進展也無?白瞎了她特意安排的天時地利人和。
  待走到跟前才看清宋瑜衣襬被露水浸溼,額前幾縷碎髮,白璧無瑕的臉上花貓般印了一道泥漿。可把宋夫人嚇一大跳,連忙帶到跟前仔細打量,「這是逃難來的不成,怎麼半天的工夫就成了這副模樣?」一邊說一邊朝謝昌看去,其中責備意味不言而喻,「懋聲告訴伯母,這是怎麼回事?」
  謝昌目光落在宋瑜身上,歉疚中帶著無可奈何,「是懋聲無用,沒能照顧好三娘,路上滑了一跤。」
  他撒謊了,事情分明不是這樣。宋瑜扭頭對上他星眸,不滿地皺了皺眉。
  澹衫拿絹帕細心地拭去宋瑜臉上汙痕,這才看到除了臉上,她手背也有一處明顯劃傷,像是被利器碎石蹭破了皮,瑩白肌膚上紅紅一片,澹衫心疼地執起她腕子查看,被宋瑜眼疾手快地背到身後。
  宋瑜眨著大眼左顧右盼,狀似無意地警告道:「不許告訴阿母。」
  倒不是特意隱瞞,只是宋夫人知道必定小題大作,宋瑜不想讓她憂心罷了。
  不遠處的謝昌自然捕捉到這一幕,眼裡愧疚更盛。若是能夠,他寧願替她受傷。
  他們在那條小徑上確實差點出事,宋瑜的手碰在了石壁上,當時她一聲不吭,事後才知道傷得不輕。謝昌要替她查看,宋瑜紅著一雙眼睛端是不肯,她心中大約仍在賭氣,脫口而出,「男女有別,謝郎君請自重。」
  謝昌被她氣笑,語氣難免有些重,「我跟妳早已定親,明年妳就要嫁到我家來,難道如今連看一眼傷口都不行?」
  宋瑜半天沒能說出一句反駁的話,反而耳朵率先紅了,斂下長睫轉身就走,「我知道了。」
  她沒仔細路下,一腳踩進泥潭裡,濺了一裙襬的泥水,臉上也不能倖免。運氣差到極致,宋瑜反倒不生氣了,她胡亂抹一把臉側的泥,噗嗤一聲啼笑皆非地看向謝昌,伸手到他跟前,「不是什麼大傷,回去上點藥就好了,小時候我跟大兄偷偷爬牆摔下來一次,彼時躺在床上三天沒能動彈,可比這嚴重得多。」
  她總算打開了話匣子,謝昌心中歡愉,嘴角弧度上揚,勾出個爽朗笑意,「我家中有專治跌打擦傷的藥膏,明日就送到宋府去。」說罷怕她出言拒絕,走到溪邊掬了捧水給她洗淨傷口,動作是從未有過的溫柔。若是給他的友人看到,定要好好戲弄一番。
  謝家大郎弱冠之年,早早地便要踏入婚姻墳墓,從此為家庭生計奔波操勞,斷送了自己的紅顏路,成為若干人種最稀疏平常的那一類。
  那又如何?謝昌挑唇如是想,若是能將她娶回家,粗茶淡飯也甘之如飴。他希望與她平平淡淡地白頭偕老,成為阿母、阿耶那樣共度一生的夫婦。更何況有他在,決計不會讓她吃半點苦頭。
  馬車共兩輛,宋瑜跟兩個丫鬟坐在後面,粗布簾子一放下她便倒在了妝花引枕上,一不留神碰到手背的傷口,疼得齜牙倒吸一口氣。
  「累死人了,阿母可真放心把我跟謝昌留在最後,萬一他欲對我行不軌之事,我連逃跑都沒去處。」宋瑜抱怨著。
  薄羅正在給她清理傷口,車上沒準備,只有先拿絹帕湊合著包紮了下。聞聲眉頭舒展,彎起眸子揶揄,「夫人是放心謝郎君的品行才會如此,依我看,夫人實在明智得很,姑娘沒瞧見方才謝郎君的眼睛一直沒從您身上移開,簾子都放下了還……」
  話音未落便被宋瑜捂住了嘴,她已經臊得臉頰通紅,水眸泛起粼粼微波,「誰教妳的亂嚼舌根?」
  薄羅吐了吐舌頭,「府裡三不五時有婆子、丫鬟圍聚,婢子好奇就上前湊了回熱鬧。」
  說得如此委婉,恐怕不只一回。宋瑜也不戳穿,嗔了她一眼重新倚在引枕上,「日後不可再這麼說了,否則就罰妳對院裡的杏花樹說話,沒我允許不能停。」
  薄羅腦子裡迅速過了一下畫面,頓時臉色一變,膝行上前討好地給宋瑜捏手捶腿,「姑娘行行好,婢子可不想被全府上的人當傻子。」
  這下不只宋瑜,連澹衫也笑出聲來,以自作孽不可活的眼神乜她一眼,搖了搖頭。
  夜幕低垂,一行人總算趕在關城門前回來,遠遠便能覷見宋琛站在府門口。
  身旁僕從不知跟他說了什麼,被他拿拳頭狠狠砸了兩下。宋琛與宋瑜是一母同胞的嫡子,只比宋瑜小了一歲,仗著比宋瑜高了半個頭便得瑟不已,終日以兄長自居,為此被阿耶打了好幾回。
  他雖然愛欺負宋瑜,但心底裡對她是真正親近,半大的少年了,還總腆著臉對她撒嬌,幼稚得要命。宋瑜有時招架不住便叫他「宋撐撐快滾」說他吃飽了撐的,每當此時,宋琛便拿臉狠狠地蹭她,像一隻未被馴服的山貓。
  目下那張清雋俊秀的臉就在前方,他正笑咪咪地同謝昌說話,老遠就能聽見他在邀對方留下吃飯。可惜晚間有宵禁,謝昌不能久留,同宋琛和宋夫人辭別後便勒馬離去,臨了忍不住往宋瑜所在看了一眼。那含笑一眼如沐春風,清朗俊逸,轉瞬即逝。
  宋瑜抽回思緒,踩著腳凳下車,一抬頭,宋琛已經站在她跟前,興趣盎然地問:「山上好玩嗎?燒香拜佛時可有替我祈福?」
  宋瑜理了理裙襬才抬頭,故意笑得明媚,「你在想什麼呢,當然沒有了。」
  他兩人的相處之道與旁的姊弟不同,旁人都是相親相愛、相互扶持的,她和宋琛卻以互相打擊為樂趣。十幾年來如此成為習慣,稀罕的是感情甚篤。
  宋琛痛心疾首地嘆了口氣,「真個不孝女。」
  此話正好落入宋夫人耳中,少不了又是一頓罵,耳提面命道:「胡鬧,不得對你阿姊無禮。」
  宋琛眼疾手快地逃開,頑劣一笑,「阿母快進府吧,阿耶和大兄在正堂裡候著,特意等妳們回來一起用飯。」
  宋府長子宋玨是姨娘秦氏所出,今年二十有三。宋老爺再不服老,也得承認身體大不如前,是以泰半家業都交予宋玨接管。宋玨是個頭腦聰明、精明果敢的後輩,將宋家生意打理得井井有條,為此,秦氏在府裡走路腰桿子都直了不少。
  宋琛年紀小,玩性又大,對那些算數、帳本絲毫不感興趣。即便宋老爺有心培養他,最後也以他闖禍收場,只能安慰自己時候未到,強求不來。
  宋夫人較宋老爺嚴厲得多,她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宋玨獨佔家業,屆時想從他手中收回可不容易,那孩子心機深沉,根本不是宋琛能比擬的。她目下對宋琛頗有些恨鐵不成鋼,限制了他出府的次數,不許他同往日結交的狐朋狗友來往。
  宋琛反抗過幾次,均被府裡僕從扛著回來了。他在家裡悶了三五天,得知宋夫人和宋瑜要回來後,便迫不及待地到門口接應。不能出去,看看外面的藍天白雲也好啊。

  ◎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◎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◎

  翌日,謝府果然送來了藥膏,是宋琛大大方方地拿給她的,「聽說妳手上磕傷了?姊夫差人送來了藥膏,他對妳可真上心。」
  宋瑜正在房間試香,屋裡月季、薔薇、蘭花各種香料混雜,香得嗆人。她卻恍若未覺,從小聞著也已習慣,偏頭見宋琛在窗外站著探頭探腦,還當他有什麼要緊事,便招呼薄羅把人喚了進來。
  白瓷罐兒在桌上擱著分外惹眼,眼前浮現謝昌專注的眼睛,在腦海裡揮之不去。宋瑜打開塗在手背上,清涼止疼,果真比她用過的藥都好。待澹衫將藥膏收起,她才想起來問:「誰是你姊夫?」
  「容我想想。」謝琛斜倚在桌旁裝模作樣地思考起來,「似乎是謝家的嫡長子,名為謝昌,容貌、風采都稍遜我一籌,不過已是人中龍鳳。哦,昨兒個還送妳跟阿母回來的……」
  話沒說完便被宋瑜拿軟香糕堵住了嘴,本想讓他住口,哪知他話越來越多,「你快閉嘴。」
  宋琛嚼了兩口吞下,還想要說什麼,被房中香味嗆得打了個大噴嚏。他揉揉鼻子一臉嫌棄,「妳這兒還是十年如一日地難聞,試香在香坊裡做不就好了,非弄得家裡烏煙瘴氣。」
  他可真煩,宋瑜親自把人哄到門邊,末了還不忘囑咐一句:「你記得捎信給大姊,讓她抽空回家一趟。」
  大姊前陣子才嫁去鄰城,對方家庭是做瓷器生意的,日子雖不如宋家錦衣玉食,但也算衣食無憂。並且她是大婦,聽阿母講男方待她極好,幾乎不讓她幹重活,如此說來不算委屈她。
  從山上回來當晚,宋瑜坐在浴桶裡仔細查看了身上,並無絲毫異樣。她知道的不多,都是大姊宋瓔給普及的。大姊說圓房後身上會疼,還會有瘀痕,可她既不疼也不瘀,這又該如何解釋?難道那男人什麼也沒做,摟著她睡了一夜?
  宋瑜百思不得其解,好不容易把宋瓔盼來,已是七八天之後的事了。
  待宋瓔跟宋家二老見罷禮,她便命薄羅請人過來。
  姑娘家時常聚在一起說私房話,不足為奇,薄羅甚至體貼地為兩人闔上菱花門。
  宋瓔生得漂亮溫婉,性子柔和,雖跟宋瑜不是一母所出,但待她一直親暱。這會兒見她巴巴地瞅來,不由一笑,「這是怎麼了?」
  要說真相,宋瑜可開不了口,她乾脆採取迂迴婉轉策略,「前天我跟阿母一道去大隆寺上香了。」見她沒反應,便癟癟嘴補充一句,「說是要為宋謝兩家祈福,非要把我拉上,是謝昌為我們開的路。」
  宋瓔總算明白了她的意思,抿唇一笑捏了捏她手心,「妳跟謝家的婚事是早就定下來的,再有不久便要完婚了,日後萬不可再說這種話。」
  「可是阿姊……」宋瑜反握住她,神情苦惱,「我沒成過親,自然害怕。聽人說洞房之夜要、要做那事……她們說疼得很,是真的嗎?」
  她前半句惹人發笑,後半句便讓人難以回答了。饒是兩人關係好,宋瓔也免不了臉上一熱,「這、這教人怎麼說!」
  「那阿姊當時呢?」宋瑜眨了眨盈盈水眸,滿含希冀,眼睛漂亮得像點綴了千萬星輝,「疼不疼?」
  宋瓔臉如火燒,得知她是真煩惱,不好拂了她的意。環顧一圈見四下無人,才敢貼在她耳邊喁喁細語道:「這得看男人的本事,彼時我在床上躺了兩天,連路都走不成……」
  宋瑜沒料到得來這麼個答案。她非但走路好好的,而且一口氣下青武山毫不費勁。宋瓔又說若兩人真的圓房,私處會有感覺。宋瑜將她的話來回斟酌思考,如此說來,她還是清白身子?
  思及此,心境陡然開闊,情不自禁綻出輕鬆笑意。只還沒高興多時,又想到那個男人沉睡的面容……如果他對她什麼都沒做,那、那她的藥性是如何解的?
  她雖養在深閨,但從宋琛那兒多少了解一些。那種藥出自平康坊,須要男女行房才能紓解,譚綺蘭既然有這藥,便與那地方脫不了關係。宋瑜並不打算善罷甘休,她險些害得自己身敗名裂,這口氣無論如何都咽不下去。
  至於那個男人,只消一想起他平靜冰冷的眼睛,她便惶惶不安。沒發生關係最好,最好再也不相見。
  宋瓔家中有生意須要照拂,跟前離不開人,是以當日就得回去。饒是宋瑜想留她住下,軟磨硬泡一番依然得送她離開。依依不捨地望著走遠的車輿,青石臺階下,宋瑜立在石獅旁,遠眺頭頂穹隆,一時惘惘。
  春風拂面,吹散了她身上淡雅清香,身後傳來宋琛懶洋洋的聲音,「自打從大隆寺回來妳便不大對勁,莫不是被佛祖洗了腦子?」
  正門是他近來走動最多的地方,跟守門的僕從打成一片,真像個被困在金絲籠裡無能為力的雀鳥。
  宋琛並非不愛讀書,他腦子靈活得緊,晦澀深奧的文章一讀便懂,融會貫通,很有領悟能力。可惜幼時被宋夫人逼得緊了,教他讀書的夫子嚴厲苛刻,非打即罵,旁人做的壞事卻冤枉到他頭上。
  彼時他心高氣傲,哪能忍受這般侮辱,一怒之下衝撞了夫子。宋老爺得知後潑天大怒,將他狠訓一通,宋琛心中不甘,從此學業便不大上心,漸次荒廢。他被外邊結交的紈褲子弟帶壞了,終日不務正業。
  宋瑜皺了皺眉,「你這樣對佛祖不敬,小心死後下阿鼻大地獄。」
  年關將過便說死啊活的,她可真下得去口。宋琛連連呸了兩聲,將她拉到卷殺斗拱下來,避開風口,「後日阿耶有意讓我跟大兄出一趟門,去年冬天製作香料的成本準備不足,損失不少生意。這才入春便要到人家花圃裡去,若是能談成這筆交易,往後新鮮花瓣都不用愁了。」
  宋瑜點點頭,這事兒她是知道的,整個冬天阿耶都一臉愁容,過年那幾日才露出笑顏,「你是該跟著一塊兒去,家裡生意總要開始著手打理的,總不能日日蹲在院門口過活。」
  宋琛跳腳,「我都半個月沒出門了!」簡直快要憋死人了!他看門外來來往往的人流,再看一眼門口杵著的兩個僕從,煩躁地拂了拂袖襴,大步往正院走去。立在垂花門前踅身看她,「我同阿耶說了,到時妳陪我一塊兒去。」
  宋瑜拾階而上,仰頭面露不解,「我去做什麼?」
  兩人之間相隔一個臺階,宋琛又比她高出一截,他滿意地拍了拍宋瑜頭頂,「妳對香料天生敏感,能分清種類良莠。再說了,女人對女人最為了解,姑娘家最愛什麼香味兒,妳可比我和大兄了解得多。」
  合著她那天沒什麼要緊事,出去散散心也好,宋瑜思量片刻便頷首應下。

  第二章

  讓薄羅調查的事隱約有了眉目,譚綺蘭確實跟平康坊的人有接觸。
  宋瑜將那晚的事粗略跟她們提了,只不過隱瞞了進錯房間一事,她只說在宋夫人那躲避一夜。薄羅和澹衫從她八歲起便在跟前伺候,她對兩人較為信任,叮囑二人對此守口如瓶。薄羅聽罷義憤填膺,狠啐一口,「婢子一直就覺得譚女郎心眼狹隘,愛找咱們姑娘麻煩,未料想是這般陰狠毒辣之人!」
  就連澹衫都忍不住嗟嘆道:「人心難測。」
  薄羅手段多,是個能言善道的人,出府一趟都能打聽出近來隴州發生的大事。眼下她拿了一封信遞到跟前,「那平康坊的老媽子是個守財奴,起初矢口否認,後來拿點錢賄賂便什麼都說了,這封信便是譚女郎同她暗通的。」
  信上火漆已被拆封,宋瑜打開細讀了一遍,挑唇一笑,眼裡不無譏誚,「這信裡的內容若是公諸於世,譚綺蘭大抵會身敗名裂。」
  她命澹衫將信放在妝奩底下,時候不早,收拾一番便要跟宋琛前往花圃。
  澹衫心懷疑惑,藏得不露痕跡後抬眸問道:「姑娘為何不把信中內容流傳出去?她上次事情沒成功,定不會善罷甘休,咱們不如先發制人。」
  宋瑜正在挑出門的衣裳,「正是因為她不會善罷甘休,我才須要拿捏住她的命脈,若她再生是非,這封信的內容可就不只咱們三人知道了。」
  宋瑜從未想過要饒恕譚綺蘭,女子名節尤其重要,她竟當兒戲一般害人。旁的或許還好說,偏偏這回踩著了宋瑜的七寸,別看她平時嬌嬌弱弱,在宋夫人那樣睿智強勢的女人身邊長大,總歸不會太懦弱。
  天氣仍有些涼,宋瑜穿杏色大袖輕羅衫,束高腰,她本就是個纖細長條子,如此打扮更顯得亭亭玉立。石榴紅披帛襯著瑩然如玉的瓜子臉,顏色舉世無雙,碧青妙目光華流轉,顧盼生輝。
  薄羅給她略修眉毛,對著鸞鳳和鳴鏡由衷稱讚道:「將來誰能跟咱們姑娘作配,可是八輩子修來的福氣。」
  數她最油嘴滑舌,讚美的話宋瑜從小聽得多了,目下多少有些麻木。
  寶髻鬆鬆挽就,頭戴勾雲金翠花鈿,看一眼時候差不多,便往大門走去。他們是去談生意的,人多了反而添麻煩,況且有宋玨和宋琛在場不怕出事,宋瑜便將薄羅、澹衫留在家中,獨自坐上前往花圃的車輦。
  花圃位於城外向西三四里的地方,共有十來畝,舉目望去一片汪洋花海。孟春時節百花盛開,美不勝收,簇擁成團煞是喜人。
  宋瑜立在輦車上望向前方,被眼前美景震懾,從不知道城外還有如此境地。
  「還不下來?」宋琛行到她跟前伸手相迎。
  宋瑜吶吶地扶穩他手臂,踩著腳墊下車,「我怎麼從沒來過這地方?」
  宋琛笑她傻,「這是前年才培育的花圃,別說是妳,連我都第一回來。」
  她環顧一圈不見宋玨,門口有兩三僕從佇立,看模樣是打理園子的人。前頭有一個而立之年面目慈祥的管事引路,宋瑜一邊走一邊低頭看月季,這花圃打理得有條不紊,分門別類,難怪遠遠看來花枝繁盛。
  幾人走了一段路她才想起來問:「大兄呢?」
  管事笑容親切,「宋郎君與我家園主是舊識,方才已前往小院敘舊了。女郎莫著急,他們議完事後便到。」
  宋瑜循著他視線看去,果見花圃東南角另僻了一間院落,門前清冷,與園裡爭奇鬥豔的光景截然不同,看著甚為孤僻。宋玨常年出外,廣交各路友人,兩人相識並未引起注意。管事領他們到前方堂屋小坐,面前各放一盞花茶,茶味清冽飄香,是此處的特色。
  宋瑜端起豆彩繪花枝茶杯小啜,果真與平常喝的不同,忍不住又多喝了兩口。
  昨晚大風,吹落不少花骨朵兒,管事急著去打理,便讓一名僕從陪伴在堂屋門口,愧疚連連地退了出去。宋琛對此不以為意,揮手讓他忙自己的。
  「這地方看著挺奇怪。」宋琛環顧屋內一周,負手立於八仙桌前一臉凝重。
  宋瑜偏頭,一門心思全在茶上,隨口敷衍了句,「哪裡奇怪?」
  宋琛向前兩步,摸了摸桌子,「這屋裡桌角弧度圓滑,像是刻意磨平的樣子,不僅桌椅,幾乎所有尖銳的角落都如此。而且既然種花,屋中大都會擺放盆栽,可惜我找了一圈也沒見著。」他順手敲了敲條案,「桌上沒有燭臺,這就更奇怪了,誰家夜裡不點燈?所以我猜測……」
  宋瑜端著茶杯的手一顫,茶水灑在襦裙幾許。
  「我出去收拾。」她連忙起身,顧不得宋琛疑惑的目光,匆匆步出屋內。
  她立於廊下,舉起袖襴碰了碰額角才發現驚出一身冷汗。不會這樣巧的,一定是她想得多了,宋瑜如是安慰自己。
  她低頭撣去身上水珠,平復罷心情正欲踅身進屋,一抬眸便看見遠處行來的二人。
  一個風姿清舉,俊逸英武,正是她的大兄宋玨無疑。而宋玨身旁……那人穿墨色圓領袍,隔得太遠看不清面容,但給人感覺陰霾冷鷙,他手中持一紫檀拐杖,正緩緩往堂屋走來。
  宋瑜心墜谷底,宋玨已經看見她,她無處躲避。
  原野惠風暢暢,天朗氣清,宋瑜雕塑般杵在簷下,風吹得手腳冰涼。
  披帛從她粉頸前輕柔拂過,搔得臉頰酥酥麻麻,她蹙眉按下錦帛戰戰兢兢地立於一旁,聲如蚊蚋,「大兄。」
  她對宋玨雖不親暱,但也從未如此忐忑過。宋瑜盡量維持鎮定,不去看他身旁的人,低眉斂眸,可惜緊緊交握的雙手出賣了她。
  宋玨目光不著痕跡地落在她手上,頷首應下,側身向她舉薦身邊霍川,「這是成淮兄,先前於永安因緣結識,不日前才到隴州,是花圃的園主。」說罷又向霍川介紹她,「這是家中三妹,對各類香料過目不忘,今日帶她一同出來是為此事。」
  宋瑜長睫毛微顫,掩住了靈動水眸中的慌亂。她不敢說話,生怕對方認出自己來。他是個瞎子,理應認不出才是,也不知那晚她發出聲音沒,萬一聽出了她的聲音可不得了……宋瑜悄悄抬眸覷他,近看五官更為精細,融融日光下冷意徹骨,他黝黑深沉的眸子凝聚一處,聽聞宋玨所言薄唇微挑。
  正是這一笑讓宋瑜頭皮發麻,但聞他問:「令妹家中排行第三?」
  宋玨笑著解釋道:「確實數三,不過三妹稱呼與此無關,是幼時叫慣了的乳名。」
  姑娘家乳名大都嬌嬌俏俏,鮮少有人叫三妹,嬌憨之中別有一番旖旎滋味,這是宋瑜最親近的人才能叫的名字。
  她不知霍川是否想起什麼,唯恐他出言刁難,萬幸他只問了這一句,便淡聲有禮道:「幸會。」
  宋瑜抿唇含糊應了聲,擱在平時是極無禮的,可她真個怕極了。他們那樣親密無間地貼著睡了一夜,饒是什麼都沒做,她也是被玷汙了清白……霍川大抵沒認出她,對她的無禮不以為意,與宋玨並行走入堂屋。
  她在門邊愣愣地站了許久,直到手腳的僵硬緩和了些,頭頂著青天白日,才長長吁一口氣。總算活過來了,他沒認出自己,果真如他所說的一般,幸甚至哉。
  他們談生意宋瑜是插不上話的,她藉衣裳潑溼為由留在廊外。
  花圃裡的小院很別緻,稱不上雕梁畫棟,卻彩繪精美。麻雀雖小,五臟俱全。宋瑜碰了碰廊下圓柱,指腹不見絲毫灰塵,想來園主是個頗乾淨潔癖的人。她目所能及是一片茫茫花海,顏色豔麗,爭相綻放,不由得心神往之。若是能住在這地方,不知該多麼妙趣。
  然一想到霍川那張面無表情的臉,她便渾身一抖,連忙摒除這荒唐想法。
  衣裳早已陰乾,宋瑜卻不想進屋。裡面不時傳來宋玨沉穩的聲音和宋琛難聽的鴨嗓子,間或夾雜著一兩句平靜淡漠的嗓音,聲音不大,姿態十足。
  宋瑜在大隆寺沒聽過他說話,如今細聽之下覺得他音色十分特別,低沉悅耳,彷若潺潺淌過溪石的流水,最終匯入心扉。相比之下宋琛遜色不少,他最近處於變聲期,一開口便猶如一把殺豬刀,聽得人心肝俱顫。
  胡思亂想之際,管事推著把木雕輪椅走來,到她跟前笑問道:「女郎因何不入屋中?」
  宋瑜手背在身後緊緊捏著繡金衣緣,隨意扯謊,「方才有些氣悶,便出來透透氣。」
  「可是身子不舒服?」這位管事對人很是關懷,聞言便要招人去請郎中,被宋瑜趕忙制止,他便又道:「稍後園主與令兄弟要一同前往花圃,女郎正好一起跟著,院中花開正盛,看一眼想必便會忘了身體不適。」
  宋瑜想拒絕,奈何招架不住對方盛情邀請,管事不待她開口便笑呵呵地入了堂屋。
  她這是搬石頭砸自己的腳,真疼。
  堂屋條案旁,霍川端坐在八仙椅上,正與宋玨商議花瓣供應數量與價格。宋玨有意長期來往,日後宋家所需鮮花都由此地負責,給的價格亦算公道,只不過開的條件略精明了些,他要求花圃日後只做宋家生意,互往互利。唇亡齒寒的道理誰都懂,可霍川憑什麼答應他,他價錢確實比旁人高,難道僅憑這一點,便想拉攏他為宋家賣命?
  霍川細細摩挲雲紋扶手,「林翡欲拿什麼來說服我?」林翡是宋玨的字。
  宋玨料定他不會輕易同意,兩人認識多年,他依然是這副清冷模樣,凡事以自身利益為先,從不情感用事。正因為如此,才是生意場上最理想的伙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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