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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2.9折】沉香如屑《下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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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:
蘇寞
出版日期:
2011/09/20
分級制:
普通級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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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年她從天刑臺下來,重傷而回,在失去意識之前,
朦朦朧朧地瞧見一個穿著玄色衣衫的少年,走到自己身邊,
她意識渙散看不清他的容貌,好像作了一個古怪的夢。
夢裡,她又變回無知無覺的蓮花,瑤池雲霧四起,
來了一位玄色衣衫的少年;少年生得俊俏,一雙眸子幽深漆黑,
俯身抱著她,她不高興了,伸手去敲打這少年,
而他居然還是沒什麼表情,垂下眼時就剩下一對長睫毛。
如今才知道,夢裡的人其實一直在自己身邊守候,
她看著漫天明麗煙花下的他,長身玉立,風姿瀟灑,
他等得如此辛苦,卻從未說出口,只在扇面親筆題下寥寥數字,
「丹青意映卿如晤」,而她伸手接過團扇,
笑如煙花地對他說:「今年盛夏這麼熱,自然用得著。」



精彩章節搶先閱讀

 

 

  第一章

  早上起身梳洗的時候,顏淡發現,那盆被餵了好幾回湯藥的蘭草枯萎了,原本碧綠可愛的草葉泛黃,奄奄地垂在那裡,顏淡不禁輕笑出聲,果真如此。
  大約是這幾回都沒怎麼喝過那種湯藥的緣故,身體也恢復得很快,她已經能夠不借助外力,自己站起身走動一陣。
  顏淡洗完臉,不動聲色地問:「他可在屋子裡?」
  這是她頭一回主動問起趙桓欽,芒鬼雖然奇怪,還是老老實實地答道:「先生一早就出門去了。」
  顏淡放下擦臉的臉帕,溫溫軟軟地說:「他倒是忙得很,成天都往外跑,我便是想見也見不到人。」
  芒鬼一驚,連聲道:「夫人妳別胡思亂想,趙先生人很好,才不會……」顏淡才不會胡思亂想,當初在地涯的時候,也看過不少關於凡間戲本子,裡面多得是負心薄幸、朝秦暮楚的男子,「我只是隨口說說,妳這麼緊張做什麼啊?」她抬手按著床沿,做出想要站起來卻力不從心的模樣,「我想去天井裡走走。」
  趙桓欽不在,她的身體也恢復得差不多,此時不走更待何時?
  芒鬼連連擺手,「可是,先生吩咐過我,不能帶夫人出去……」
  顏淡微微一皺眉,冷冷地說:「我在房裡都快悶出霉來,難道連自家院子都不能走動了嗎?」
  芒鬼戰戰兢兢扶住她,囁嚅著唇:「我……那我扶著夫人就在外面走走吧,但是夫人不能向先生說起,不然我會挨罵的……」
  顏淡知道她膽小,自己這副樣子定是嚇到了她,但不這樣,又沒有其他的法子。
  撲面而來的光線讓她微微有些不適應,幸好這裡的太陽都不猛,並不覺得不舒服。顏淡在院子裡慢慢了走了一圈,院子其實很小,就算慢吞吞地走,也很快就能走完。
  顏淡衡量再三,覺得自己有把握能離開這個鬼地方,便裝作毫不在意指著書房斜對面的一扇側門,「這裡怎的開了個邊門?」
  想來趙夫人身體不好,一直不能下地走動,想必對家裡的一切佈局並不甚熟悉,她便是指著那些事物問這是什麼,那是怎麼回事,都不算是突兀。
  芒鬼隨口應答:「這扇側門是年前剛開的。」
  顏淡心中一動,側門,也就是說,從這裡可以直接離開這座小宅院?
  她裝了這些天的嬌弱,已經厭倦不已,當下一下子甩開芒鬼的手,疾步往側門走去,芒鬼料想不到她居然能夠自己走動,且走得很是穩當,連忙衝過去拉住她,「夫人,妳不能……」
  顏淡狠了狠心,運氣將她擋開,偏過頭道:「你們瞞了我這麼多日,難道還不夠嗎?我原本以為,我陪著你們演了這許多天的戲,也該知足了。」她下意識地動用術法,才知道自己的仙力縱然消失,卻並非不能運氣。
  她現在,終究比尋常凡人要好一些的。
  芒鬼呆呆地看著她,眼眶卻慢慢紅了。
  顏淡推開門,瞬間被外面的景象嚇了一跳,這不是凡間,她雖然從來沒有見過凡間到底是什麼模樣的,卻能肯定這裡絕對不是凡間。街角懶洋洋地躺著一個乞丐,正無聊地將自己的一顆頭顱摘下來轉著玩;斜對面那家鋪子外面,浮動著好些個殘肢斷臂,上上下下歡快地滾動著。
  這裡還是幽冥地府。
  她根本就沒有渡過奈何橋,亦沒有投胎輪迴,可是她怎麼從夜忘川到了這裡來的?
  顏淡踏出門檻,這外面又是一方新的天地,可她該何去何從?她現在沒了仙籍,不仙不魔,遊離於六界之外,這天地間想來再不會有和她一樣的同伴。
  如果有法子離開幽冥地府……
  轉到街角的時候,忽聽身後響起一個微微有些熟悉的聲音:「這不是趙夫人嗎?趙夫人妳怎的出來走動了?」顏淡回過頭去,只見身後的站著的正是她醒來那日在趙宅見過的那位大嫂,便微微點了點頭。
  對方走上前,親親熱熱地拉住她的手,滿臉堆笑,「我們都是粗人,本來連字都不認,趙先生教了好些日子也不過能寫幾個簡單的字兒,趙先生他是好人,夫人妳真是有福氣了……」
  顏淡勉強笑了笑,「是嗎,可這裡到底是哪裡?」
  大嫂吃了一驚,奇道:「這裡是鬼鎮啊,妳竟然不知道?我們這些在鬼鎮上的都是不能過奈何橋投胎的,才不得不留在這裡。」
  顏淡頓時覺得哪裡不太對勁,她和凡人是不一樣的,凡人不能去奈何橋投胎是因為七魂六魄中的一絲魂魄受了損傷;而她的真身雖然有了損傷,元神卻是完整的。
  她無意識地一抬頭,正見一個一襲素淡長衫、眉目清冷的男子疾步走來,待走到近處時,微微皺了皺眉,上挑的眼角含著幾分薄怒,「妳身子還沒大好就走得這麼遠,萬一出了事可怎生是好?」
  顏淡捏著拳頭,冷淡地開口:「就怕繼續將養下去,我連端茶端飯的力氣都沒有了。」
  趙桓欽一怔,「妳這是什麼意思?」
  「什麼意思?你隔日端過來的湯藥裡摻了些什麼你會不知道?」顏淡知道現在她要再解釋她不是趙夫人,只怕也沒有人會相信,倒不如直接把有真憑實據的事情說出來。
  「我這幾日都沒有喝那湯藥,現在總算有了走動的力氣,我之前把湯藥都倒在蘭草裡,結果那盆蘭草卻枯萎了,你還有什麼好說的?」
  那位大嫂聽得目瞪口呆,戰戰兢兢地看向了趙桓欽,「趙先生,你……」
  「王嫂,方才我出來的時候,王大哥正尋妳。」趙桓欽微微別過頭,轉向了一旁。
  顏淡心道定是自己說得對方啞口無言,只能左顧而言他,想隨便找件事情來支開旁人,當下乘勝追擊,「大家相識一場,為何不攤開來說明白?還是你,根本就無話可說?」
  趙桓欽抬手揉了揉太陽穴,微微苦笑,「其實我原本……」他頓了頓,坦然道:「那湯藥裡的確是放了別的東西。」
  顏淡呆住了,她本來想著趙桓欽會如何抵賴,她便如何反駁,現在他認得這樣乾脆坦蕩,反而讓她想好的那一席話完完全全地白費了。
  「我一直想阻攔夫人妳出門的,我怕……妳受不了,這裡是幽冥地府,是鬼鎮,我們陽壽已盡,實在算不得上是人了,我原本一直不敢向妳說,便只好下藥,這是我的不是。」
  顏淡張了張嘴,硬生生將想反駁的話「咕嘟」一聲咽了下去,她適才還向王嫂打聽過這裡是哪裡,趙桓欽這招委實教她應對不能。
  「因為夫人妳常年臥病的緣故,七魂六魄中少了一魂,沒有法子再世為人,我心裡擔憂,所以留在鬼鎮陪著夫人,卻不想反而教夫人妳誤會我了……」趙桓欽歎了口氣,語聲倦怠。
  「妳之前一直不知道我們已經到了地府,我便想著隱瞞下去,剛才卻聽見妳向王嫂打聽。我雖有隱瞞,卻並不是想傷害夫人妳。」
  這一番話說得情真意切,王嫂圓圓的臉上俱是同情之色,看向顏淡的眼神居然還帶著幾分不滿。
  顏淡一口氣差點緩不出來,簡直怒急攻心,偏偏啞口無言、辯駁不能:「你你你……好,算你狠!」
  王嫂看著顏淡,忍不住問:「妳是不是想說,妳不是趙夫人,趙先生也不是妳的夫君?」
  顏淡鐵青著臉點了點頭,覺得心裡有那麼好受了一點,不過,她是怎麼知道自己是這樣想的?
  王嫂滿臉同情,「趙夫人,妳從前犯病的時候都會這樣說,這真是太過為難趙先生了。」
  顏淡捏著拳頭,只覺得額角有根青筋抽得厲害,她用力閉上眼,深深吸了兩口氣,堅定地轉向趙桓欽,「你現在聽好了,就算我們從前有夫妻緣分,也到今日為止了,休書也不必麻煩你寫了,我們就此分道揚鑣。」
  她不知道趙桓欽是不是失心瘋,她只知道自己再多同他待些日子,定是自己熬不住先瘋了。
  「慢著,就算妳現在不想見我,可這裡哪裡來的地方讓妳落腳?更何況,一旦進了鬼鎮,沒等魂魄補全的那一日便不能離開,而要等魂魄恢復至少還要再過五百年;或者,妳是想同外面的鬼差起爭執嗎?」趙桓欽伸臂在她身前一擋,不動聲色地露出幾分猙獰的笑意。
  然而事實證明,趙桓欽臉上的獰笑,全然是顏淡自己臆想出來的,因為,王嫂在身後喃喃道了一句:「趙先生當真是好人,這般情深意重……唉!」
  顏淡繃著臉,幾乎從牙縫裡擠出一句:「好,我這跟你就回去……」
  在外面繞了一圈,卻又回到原地,顏淡沮喪不已,狠狠地在門檻上一踩,「趙桓欽,明人不說暗話,我們還是把話都說明白了,其實你根本就知道我不是你的夫人。」
  趙桓欽腳步一頓,上挑的眼角微微泛出些笑意,「夫人,妳何苦總是同我嘔氣呢?」他的長相其實頗為涼薄,只是現下帶著情深意重的神情,看起來還真有那麼幾分情意,「妳既然不想喝那種湯藥,那麼從翌日起就不喝,只是別再使性子了,芒鬼這孩子今日還真被妳嚇到了。」
  顏淡七竅生煙。
  趙桓欽頓了頓,又道:「妳原來就愛鬧這些有的沒的,徒然成了街坊鄰居的笑柄,何必呢?」
  顏淡終於忍耐不住,猛地轉過身一拳揮到他身上,她氣到極點,運足了氣,若是尋常凡人的魂魄定是受不住這一下的。
  誰知趙桓欽連眼睛都沒眨一下,輕描淡寫地將她的手腕抓在手中,「氣傷脾,怒傷肝,夫人妳的身子才好了不久,切莫再氣壞了。」
  顏淡抽回手,蒙頭走回之前住的那間房間,將門關得震天響。
  如果不發洩出來,她真的會被逼瘋的。
  擺在梳妝檯前的銅鏡映出她現下的模樣,這張全然陌生的臉看在眼裡,更是徒惹心煩。顏淡一把抓過鏡子,就往地上扔,還是不解氣,便又踩了兩腳。她轉身把能扔的東西都糟蹋了個乾淨,方才累得坐倒在地。
  隔了片刻,只聽芒鬼在門外擔憂地道了一句:「夫人這樣生氣,真的不要緊嗎?」
  趙桓欽的聲音冷冷淡淡:「等她扔得厭了,自然就沒事。」
  顏淡抱著頭苦思冥想,既然她現在還是在幽冥地府,那就不可能是借屍還魂了。為什麼她的容貌會改變?為什麼她會成了所謂的趙夫人?
  這其中一定還有什麼是她沒想到的。

  ◎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◎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◎

  翌日,原來必定會送過來的湯藥沒有了,顏淡便是想四處走走也不受限制。她本來還猜想著或許趙桓欽同她一樣,也是被蒙在鼓裡的,結果在街上走了一趟,發覺大家都用怪異的眼神看著自己。
  就在她轉過身的一刻,聽見身後竊竊私語:「這位就是趙夫人?看上去不像得了失心瘋的。」
  「可不是嘛,這看人不能只看外表,誰知道呢……」
  「再說這裡想嫁趙先生的姑娘家可多著,偏偏老天無眼,讓這麼個……」
  顏淡只得自己在心裡生悶氣。
  趙桓欽時常不在自家宅子裡,聽芒鬼說是在外面教人識字讀書,回來之後大多時候也陪著她坐著,他們兩個話不投機半句多,便面對面乾坐著,也虧得趙桓欽一直擺著那麼一臉情深意重的神色,若是換了顏淡,自問還是做不到別人給冷臉她還當什麼都沒看見。
  入夜時分,趙桓欽便會識趣離開。
  這樣時候一長,顏淡還真的有些被弄糊塗了,說趙桓欽是不懷好意罷,他卻連一根指頭都沒對付過她,莫非還是她誤會了?可若是誤會,那她的容貌、身分為什麼會突然改變?
  顏淡已經不想同趙桓欽理論了,這麼一段時日積累下來,她已經明白不管自己如何好說歹說,是動之以情還是曉之以理,對方只會輕描淡寫地說一句:「夫人,妳累了,多歇息吧」,這一盆冷水簡直澆得她透心涼。
  而要在芒鬼這裡套話也不甚容易,有時候稍稍說兩句重話,這孩子居然含著兩泡淚珠子瞧著她,讓她發作不得。
  再這樣下去,她遲早會被整瘋的。
  顏淡不由的想,她在天庭上揹了一回黑鍋,那回丟了仙籍,現下又碰上了無頭冤案,真真有苦說不出。她在這千百年間真是倒楣透了!
  大約是老天也看不下去了,事情很快便有了轉機。那一晚,她正想睡下,忽聽外面傳來沉重的敲門聲,有人在門口大聲道:「我是陰司鬼差,快開門!」
  顏淡想著定會有人去開門的,便沒去理會,而芒鬼卻遲遲沒有出來開門,門外的鬼差不耐煩了,只見一道藍光閃過,那扇大門的門閘便跳了一下,從銅環裡滑了出來。
  顏淡推開窗子,只瞧見那名鬼差大步走了進來,揚聲道:「趙先生,你同尊夫人都在家裡嗎?」
  顏淡站在窗前,輕聲道:「我在,至於……」她話音未落,只見趙桓欽匆匆忙忙地從書房裡疾走出來,外面天色已暗,她也不能很細緻地看清趙桓欽的神情,只是覺得他和平日有些許不太一樣的地方。
  無論何時,趙桓欽幾乎都是衣衫齊整、儀態端正,有如謙謙君子,可現下不知怎的,衣裳有些凌亂,走路的姿態也和往常有些不太一樣。
  鬼差點點頭,拱了拱手,「打攪了。」
  顏淡心中一動,便問道:「鬼差大人,可是發生了什麼事情?」
  「這……也不是什麼大事,不過是鬼鎮外封下的結界破了一塊,便來問問看是不是有誰不小心走了出去,眼下既然沒事了,那就告辭。」
  自始自終,趙桓欽都沒有說一句話,最後默不作聲地回到書房。
  顏淡靠在窗邊,心中卻想,鬼鎮的結界破了一塊,定是有人趁著外面把守的鬼差不留心的時候偷偷離開了,是以他們才會這般大張旗鼓地一家家去尋。
  在鬼鎮上的,都是無法直接去投胎輪迴的,那麼現在溜出鬼鎮,可是為了什麼目的?
  顏淡輾轉思量了一整夜,覺得一直按兵不動也不是辦法,倒不如先旁敲側擊看看。她走出房間時看見銅鏡上映出的影像,不是自己原來的模樣,卻不覺得有多少礙眼,或許她也是不喜歡自己那張臉吧。
  顏淡奔到書房門口,只見趙桓欽側對著門口靠在桌邊,掂著兩根粗粗的木棍,芒鬼則埋著頭站在一邊倒茶,她忍著一身雞皮疙瘩,溫溫軟軟地喚道:「相公……」
  芒鬼手一抖,茶杯「噹」一聲倒了,茶水灑了一桌。
  顏淡踏進門檻,繼續溫婉開口:「相公,你看今日天氣晴好,不如你我出去走走?」
  趙桓欽捏著那兩根粗木棍,眼望窗外,「今日是陰天。」
  「陰天涼爽,其實比晴好更舒適些的。」
  他沉吟片刻,將手上木棍遞給芒鬼,逕自走到顏淡身邊,頷首道:「既然夫人的興致這般好,我自然也不會掃興。」待他走近之時,顏淡便聞到一股若有若無的血腥氣,她抬手挽住對方的右臂,順手又在他肩上重重一拍,「相公,我們很久沒有一起出去走走了吧?」
  趙桓欽眉心直跳,露出一臉忍耐的笑容,「夫人說得是。」
  顏淡疾走兩步,將他的手臂往前面一帶,回首微微笑道:「你也知道,我犯起病來腦筋就不怎麼清楚……」對方的臉色白了白,還是笑著的,「這沒大礙的。」顏淡初時聞到若有若無的血腥味,此刻見他這種臉色,便知道他是有傷在身,更是變本加厲,牽著他的手臂左晃右搖,「算起來,我們成親有多少年了?」
  趙桓欽本想抽回手,卻不想被對方死死地抓著,嘴角抽了抽,「近廿年了。」
  顏淡哦了一聲,突然佯作摔倒,一手抓著他的右臂,另一手環過他的肩,還重重地撕扯了一下,趙桓欽臉色煞白,扯著嘴角似笑又沒笑,「夫人小心。」
  顏淡將手背在身後,只覺得手心溼漉漉的一片,柔聲道:「相公,你的臉色好生難看,不如過幾日再陪我出來逛?」
  任是泥人也是有性子的,顏淡很懂得見好就收。
  何況趙桓欽身上的傷不輕,也虧得他今日穿了深色的衣衫,便是傷口滲血也看不出來。顏淡看著他步履匆匆走進書房,顧自在院子裡走了一圈,只見芒鬼拿著兩根粗木棍迎面過來,輕聲道了聲:「夫人。」又離開了。
  顏淡很納悶,這兩根粗木棍到底有什麼特別的,怎的一早便見著兩回?
  待到了傍晚時分,鬼鎮上多了好些鬼差走動,挨家挨戶地敲門查看。顏淡思忖著昨夜破了結界出去的很有可能就是趙桓欽,否則他這一身傷是怎麼來的?可是她昨夜也明明瞧見趙桓欽出來應門的,如果中途匆匆趕回來,萬一正在外面撞上鬼差,這風險未免擔得太大了。
  顏淡在屋子裡正走到第十趟的時候,突然一個激靈,那兩根木棍,芒鬼,昨晚的情形……這些串在一塊兒,竟然讓她想到了一件一直想不明白的事情。
  她為什麼會被困在這裡,她為什麼莫名其妙成了趙夫人,她的容貌為什麼會改變,和昨夜那個趙桓欽,其實都是一個道理。昨夜出來應門的很可能不是趙桓欽,而是易容扮成他的芒鬼,那根木棍想來也是讓她的身形能和趙桓欽一般高,而她現在這個模樣,想來也是被高明手段易容了。
  這兩人在鬼鎮,根本就是有所圖謀,她不過是湊巧撞進來,用來掩人耳目的罷了。如果中間出了岔子……就像昨晚一樣,鬼差便是來查看,也不會發覺有人不在。
  芒鬼從來不和她一起出門,之前千方百計想讓她待在家裡,只怕從前那個扮成趙夫人的人便是她吧?
  顏淡趴在桌子上,一邊疊著茶杯,一邊自言自語:「還差一點了……再等一等,等一等一定就能脫身了……」
  師尊有一次曾歎息過,你們這些小兔崽子竟然連一個可以獨當一面的都挑不出來,以後沒了為師撐腰只有餓死的分。顏淡記得那時自己尚小,好不容易爬到石凳上坐穩,笑嘻嘻地向師父撒嬌,「什麼兔崽子,我明明是蓮花崽子,師父你就不要怪罪兔子了嘛。」
  現在想來,並不是誰一生下就什麼都會,什麼都做得好。
  趙桓欽留給她的經歷當真刻骨銘心,想來便是再過幾百年都不會忘記。
  顏淡被他磨了這些日子,自覺得修養不只是好了那麼一點,簡直有如脫胎換骨,尤其是瞧見他一面擺出一臉的情深意重,一面嘴角微抽的模樣,真是心緒大好。
  從前時候,她還沒想到關節上,時常以為是自己誤會了趙桓欽,現在看來,卻覺得對方還是有破綻可循。她之前問過他們成親多少年了,趙桓欽說有二十年,若真是二十年的夫妻,到了陰曹地府也不離不棄,想來不會連為她順手掖個被角的習慣都沒有。
  趙桓欽本來就生得一副涼薄相,這般裝模作樣想來也不是一個好人;可顏淡卻覺得芒鬼很好,乖巧羞怯,怎麼偏偏就和趙桓欽湊在一起?
  本來憑著她的本事,想要在趙桓欽手心裡翻出什麼動靜來,簡直是難上加難,可現在他不但受了傷,鬼鎮上還加派了人手把守,形勢反而變得對她有利了。
  如此待到第五日上入夜時分,房門外突然傳來一聲輕響,顏淡骨碌一下從床上翻下來,立刻推門出去看,只見趙桓欽臉色煞白地扶著外面的花壇,身子搖搖欲墜,一大片鮮血正從前襟滲出來,幾乎把他身上的衣衫都染紅了。
  顏淡瞧著他訝然道:「相公,你怎的弄成這樣?你流了這麼多血,是誰傷得你?我去找大夫來!」她走出兩步,又回頭道:「看我這記性,這裡是鬼鎮,哪裡來的大夫,我去找鬼差大人們過來瞧瞧。」
  趙桓欽扶著花壇幾乎是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:「妳裝夠了沒有?」
  顏淡繞著他走了一圈,柔聲道:「相公,你這是怎麼了?你從前說話可不是這麼凶的……」十年風水輪流轉,難得輪到她佔到上風,怎麼也要奚落他一頓的:「你看你,臉色這麼難看,這裡沒大夫,我便想請鬼差大人幫幫忙,這又有什麼不對的?」
  她話音剛落,只聽一陣腳步聲匆匆奔來,芒鬼輕手輕腳地將趙桓欽扶起,連聲問:「先生,你怎麼會傷成這樣的?」
  趙桓欽推開她的手,將身上的外袍脫下來,「現在不是說話的時候,馬上把這件袍子燒了,門口的血跡我已經擦過了,妳等下再去看看。」
  芒鬼抱著染血的外袍,像是要哭出來似的,突然走到顏淡面前,逕自跪了下來,「求求妳,這回一定要幫先生一次!」
  顏淡讓開了身子,慢慢皺起眉,「我為何要幫你們?之前我請妳幫我的時候,妳可是沒有透出半點口風,何況,就算我幫了你們,也是什麼好處都沒有,這種事我怎麼會做?」
  趙桓欽捂著胸口的傷,輕輕咳嗽兩聲,突然向著芒鬼道:「妳去把事情收拾妥當了。」芒鬼抱著那件染著血的外袍匆匆走了,他才緩緩轉向顏淡,「妳應是想離開幽冥地府吧,我有辦法。」
  顏淡冷冷地道:「你覺得我會相信你?」
  「共患難的朋友未必能共享福,而敵人卻未必不會變成同伴。」趙桓欽神色冷靜淡漠,「縱然妳揭穿了我也是得不到半點好處,哪賺哪賠,妳不妨自己想一想。」
  顏淡聽見陣陣腳步聲由遠及近,此情此景根本就由不得她慢慢想,「好,你說我就照辦。」
  趙桓欽腳步踉蹌著從她身邊走過,「進屋來,把門關上,再把梳妝檯上的香粉拿過來。」顏淡想了一想,恍然大悟,「你原來是想……你這人果真很齷齪。」
  趙桓欽傷得甚重,全憑一口氣支撐著,實在沒力氣應付她,「行了,就妳這樣,我還不至於起什麼心思。」
  顏淡大步走過去給了他一個響亮的耳光,輕描淡寫,「都怪我對你起了別的什麼心思,你看,手一癢就打過去了。」
  鬼差破門而入的時候,顏淡半倚在床邊,衣衫單薄,緩緩地梳著頭髮,趙桓欽眼疾手快,拉過被角覆在她身上,冷冷淡淡地開口:「幾位大人深夜到訪,不知有何貴幹?」
  鬼差忙退到門外,將房門虛掩上,「之前有人闖過鬼鎮外邊的結界,大家沿著血跡追過來,便進來看看。」
  趙桓欽語聲平淡:「原來如此,只是這血跡是在寒舍之外發現的嗎?既然如此,不如把寒舍都搜一遍,謹慎為上。」
  「可能那闖進來的人並不在這裡,打擾趙先生和尊夫人休息,當然對不住。」鬼差拱了拱手,轉身便離開了。
  顏淡轉頭瞧著趙桓欽不自覺地想,這人膽子大且心細如髮,受了這麼重的傷還能硬撐著,若不是她尋著機會落井下石,只怕還得生生受著悶氣。鬼差離開不多時,芒鬼便捧著藥箱走進屋裡,輕手輕腳地為他裹了傷,又將血跡斑斑的被褥都收拾乾淨,遲疑了好一會兒才問:「趙先生,你的臉……臉上怎麼……」
  顏淡噗哧一聲笑出了聲,趴在桌邊瞧著他們。
  趙桓欽果真是個人才,居然連神色都沒變一下,淡淡道:「那些鬼差已經懷疑到我身上了,下一次,絕不能出半分差錯。」
  芒鬼垂下了頭,低低應了一聲:「是。」
  顏淡支著腮,「既然我們現在是一夥的,能不能告訴我你們到底是想做什麼啊?」
  趙桓欽瞥了她一眼,很有幾分瞧不上,「說了妳也不懂。」
  顏淡顧自望著芒鬼,微微一笑,「那妳來告訴我好了。」
  芒鬼看看趙桓欽,再看看她,猶豫了好半天才道:「先生是為了冥宮才留在鬼鎮的,那個冥宮是……」
  「冥宮?」顏淡倏然站起身,「你們說的冥宮,該不是上古先神最後留有遺跡的那個冥宮吧?怎麼可能會真的有這種東西?」她還在地涯管書的時候,便尋到一本紫虛帝君親手錄下的手抄本,說冥宮中的祕密是由女媧等幾位上古先神留下的。一旦領悟了冥宮的奧祕,六界將被解開奧祕的那人一手掌控。
  由此可見,趙桓欽野心勃勃,實在不是個好人。
  「妳原來知道。」趙桓欽若有所思地看著她。
  顏淡被他瞧得寒毛直立,忙不迭道:「我對冥宮什麼的一點興趣都沒有,我現在只想離開這裡,你先前既然承諾過,想來也不會反悔吧?」其實他現在真的要反悔,她也沒有辦法,他們一起瞞過鬼差,便是拴在同一根繩子上的蚱蜢。
  趙桓欽「嗯」了一聲,隔了片刻道:「夜忘川底下有一道鬼門,從那裡出去就能直接到凡間,等我養好傷再領妳去。」
  顏淡左思右想,忍不住問:「其實鬼差第一回來的時候,是芒鬼扮成趙先生你的模樣吧?那麼我現在這個長相其實也不是真的了?」
  趙桓欽笑了一笑:「既然妳都猜到了,何必再多問?好了,你們兩個人都出去吧,我想清靜一會兒。」
  顏淡嘴角動了動,最後還是不情不願地推門出去,只聽芒鬼在身後輕輕關上門,小聲說了一句:「顏淡姑娘,妳還有什麼想問的就問我好了,先生他傷得很重,實在沒有力氣再說話的。」
  「你們留在鬼鎮上是為了冥宮嗎?可是這裡不是只有魂魄受損傷的才能留下嗎?」
  芒鬼搖頭笑笑,「確是這樣,我便是少了一魂才會留在這裡,在妳來之前,我時常要扮作夫人,有時候不得已還得扮成趙先生的模樣,這樣別人才不會發覺先生離開鬼鎮去尋冥宮的事。」
  顏淡想了想,又道:「妳的魂魄是怎麼損傷的?」
  「趙先生要留在鬼鎮,必然要有個原由,我……我就是這個原由。」芒鬼向著她羞澀地微笑,「我扮成他的夫人,他便能求得鬼差大人網開一面,然後留在鬼鎮,先生是要辦一件要緊事,自然不能傷了自己,所以……」
  「所以就把妳的元神損傷了再裝出一副多情多義的嘴臉留下,實則是為了尋到冥宮?」顏淡義憤填膺;若是人分三五九等,那趙桓欽必定是人渣中的敗類,敗類中的翹楚。
  芒鬼嚇了一跳,連連擺手,「這都是我自願的,真的,這根本不關趙先生的事。」她頓了頓,又怯生生地開口:「顏淡姑娘妳別氣,妳是好人,好人會有好報的。」
  「好人會有好報,可笨蛋……」顏淡看著芒鬼明亮的臉龐,突然間不想說什麼了,芒鬼與趙桓欽,好像她和應淵,她其實明白的。
  好人會有好報,可笨蛋是不會有好報的,所以她才會落到如今的下場。

  ◎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◎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◎

  趙桓欽的傷才好了一半,便提出要再去冥宮,順道送顏淡去鬼門。
  顏淡樂得早日離開這個鬼地方,芒鬼卻甚是擔憂,「可先生的傷……」
  趙桓欽搖搖頭,輕輕叩擊著桌角,「不必多說,我已經找到入冥宮的法子,何況留在鬼鎮也不怎麼妥當,早些動手總是不錯的。」他說到冥宮的時候,眼神清亮,這世間他所在意的彷彿只有這一件事。
  芒鬼只能依從,「不知先生想什麼時候動身?」
  「就今晚吧,一些細節我還待想一想,你們都出去吧。」他不耐煩地揮了揮手。
  顏淡把希望寄託在他身上,便是忍氣吞聲也會硬生生忍住,然則趙桓欽待人處事還算周到有禮,還是那種拿捏得很有分寸的周到有禮。顏淡打從心底裡覺得,像他這樣的人渣翹楚,應該就是她一直弄不明白的禪理中所說的「境界」吧?
  芒鬼默然一陣,突然道:「既然今晚就要走了,我就幫妳把易容洗掉吧。」
  顏淡也不知自己在想些什麼,脫口而出:「其實不洗掉也挺好的。」
  芒鬼咦了一聲,笑著道:「妳該不是看慣了現在這張臉,反而對原來的樣子不習慣了吧?可是原來那張臉,也才是妳真正的樣子呀。」她從藥箱裡取出一把小巧的剪子,柔聲細語:「不要怕,妳自己的容貌一定會比現在的好。」
  顏淡摸了摸臉頰,低聲道:「有鏡子嗎?」
  芒鬼從袖中摸出一面小小的圓鏡,「等下妳別亂動,我怕弄傷妳。」
  顏淡握著這面鏡子,只見鏡中映出一隻纖弱靈巧的手,拿著剪子小心翼翼地在她的眼角剪開一道口子,那道口子漸漸剝落,也慢慢地顯現出她本來的容顏。這世上,她的長相並不是獨一無二的,還有另外一個人……她的妹妹……在天庭。
  而她卻在幽冥地府。
  有時候想起來,那些日子好似一場繁華舊夢,突然間都消失了。
  只是不知道消失的到底是她,還是夢裡來去的那些人。
  她既然選了這條路,不管是哭還是笑,只能繼續走下去。她想笑著走完,而過去丟失的,她會一件一件找回來,就像當初遺落它們的時候一樣。
  趙桓欽確是有些本事。
  顏淡雖然不怎麼待見這個人,卻還是不得不承認,若非有他帶路,她就算仙力未失,只怕也很難從重重守衛中破開結界離開鬼鎮,「若是等下鬼差再去挨家挨戶地找人,而你們卻都不在,豈不是會有麻煩?」
  趙桓欽回首遙望,嘴角微微泛起幾分涼薄的笑,「誰說我會再回到那裡去?只要解開冥宮的奧祕,六界都盡在我手,便是九重天庭都算不得什麼。」
  有些人,是她一輩子都不可能會懂得,也不想去懂,顏淡學著趙桓欽那樣,在夜忘川上慢慢躺下,冰冷的江水漫過胸口,好似又回到在忘川水中踟躕前行的日子。
  只是那個時候,她跳下七世輪迴道,卻完全沒有想過之後該怎麼做。
  而現在,她想離開這裡,成為凡人又或者當妖;最壞的事情都已安然度過,還有什麼可以讓她害怕的?

  ◎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◎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◎

  煙波江上,一座華美卻充斥著衰敗之期的宮殿時隱時現,在繚繞白霧中更顯得瑰麗,顏淡喃喃:「這就是冥宮……」
  「冥宮是不會待在一個地方不動,我在這裡找了很久,才發覺這個時辰它必定會停在這裡,半個時辰後消失。」趙桓欽眼中明亮,語氣也不似平日一般寡淡。他話音剛落,一陣陰風襲來,江面上的白霧更濃了,幾乎無法看清十步外的景象。
  趙桓欽神色微變,冷冷道:「是陰兵借道,用手遮住口鼻,不要發出一點聲響。」
  顏淡抬起袖子捂住嘴,隔了片刻,只見一行穿著青銅鎧甲的將士,從他們身邊不足六七步的地方走了過去。他們扛著長兵器,身上鎧甲黝黑得毫無光澤,卻始終是漂浮在夜忘川上,甚至連一點水波都沒有激起。
  這些將士齊整肅穆地從他們身邊走過,遙遙而去,趙桓欽也跟著往前走了兩步,壓低聲音道:「不要跟得太近,十步之內他們會察覺到。」
  顏淡恍然,趙桓欽幾次回來都帶著傷,想來也是同這些陰兵動過手了。
  在水裡躺了快小半個時辰,趙桓欽突然停下腳步,一指斜方的水渦,「這就是鬼門,妳家住何處便會落在那個地方。」
  顏淡呆了呆,她從來就不是凡人,不知最後會落到哪裡?她轉過頭看著芒鬼,微微笑問:「妳不如同我一起去凡間吧?」
  芒鬼看著趙桓欽的背影,他已經顧自向著冥宮而去,再緩緩回過頭來向她笑了笑,「不,我不回去了,妳快些走吧。」
  顏淡點點頭,也不再多勸說,逕自走向那個漩渦,幾乎是一瞬間,她被一股大力捲入其中,正轉得頭昏眼花之際,迎面而來一片汪洋黑水,這黑水不但泛著油光,水裡還漂浮著一截截殘破的軀體。
  顏淡用力捂住口鼻,若是這浸屍黑水被她咽了進去,只怕吐十天都不夠。她正掙扎著,突然被浪花拍向邊上的岩石,不由痛哼一聲,眼睜睜地見著那黑乎乎的髒水往嘴裡灌進去。
  顏淡被撞得七葷八素,只能隨手亂抓,想穩住身子,好不容易教她抓住了什麼,卻聽見身後傳來喀嚓喀嚓奇怪的響聲。
  她回頭看了一眼,只見石壁上貼著一隻瘦骨嶙峋的惡鬼,眼睛如同跳躍的磷火,泛著碧油油的光啃著她手裡抓著的一截胳膊,「啊,這是什麼鬼地方……」浪頭打來,油膩膩的黑水從頭澆下。
  顏淡欲哭無淚,只覺得自己被浪頭拋起又摔下,在九曲十八彎的石甬道間亂碰亂撞,幸虧她還可以運氣護著身子,不然早就摔成一堆碎骨頭了,可就算如此,她也清晰地聽見自己一身骨頭正喀拉喀拉響。
  骨頭會斷光的吧?還有她的腰,她都這把年紀了……
  眼前突然一亮,這一點光亮越來越大,變得刺眼,顏淡「咕咚」一聲摔在地上,半晌都爬不起來,她吃力地抬頭向上看,只見五步之外的地方有一扇木門,門口擺著一把掃帚,周圍是灰磚牆,像是一條狹窄胡同。
  這裡是凡間了,只是不知道她在凡間第一個瞧見的是不是好心人?
  她正這樣想著,只聽「吱呀」一聲,那扇木門開了,前面一人的個子也不比她高了多少,後面的那人則高了前後那人整整一個頭。兩人穿著很是沉重、色彩繁雜的衣裳,袖子幾乎要拖到地上,粉白的臉,豔紅的唇,眼眶漆黑,腮是淡紅色的。
  顏淡正艱難地抬起頭,一瞧見這兩人頓時僵住了,她一直以為凡人該是和她長得差不多吧?怎麼會……怎麼會長成這個樣子?
  四目相對,片刻沉寂之後,那個矮個子的粉面人當先跳將起來,中氣甚足地喊道:「妖怪啊,有妖怪呀……」
  顏淡怒了,她現在這個模樣不就是狼狽了些,衣裳髒了些嘛,哪點像妖怪了?這兩個凡人……好吧,姑且算他們是凡人,臉塗得像白牆,腮刷得像猴子屁股,這種妝容居然還敢說她是妖怪,真是豈有此理。
  那個矮個子的喊了兩嗓子,嗓音掉得又高又尖,磕磕碰碰地往小門裡擠,一路高喊:「妖怪啊,一隻妖怪全身冒綠水從天而降啦……」
  顏淡顫巍巍地往前爬了一步,伸出一隻手來,只見那個愣在原地的高個子突然往後退開一大步,「砰」的一聲撞在牆上,抖手抖腳地捏著牆邊的掃帚,顫聲道:「妳是……妳是何方妖孽,敢來此……作祟?」
  顏淡怒目而視,為什麼這些凡人一門心思認定她是妖孽,而不是落在此地的仙子?雖然現在已經不是了,但好歹好幾百年前她都是仙子來著。
  忽聽幾步沉重的腳步聲傳來,顏淡的眼都直了,只見一個塗了一臉黑紅相間油彩的雄壯大漢手擎青龍大砍刀,衝著她大喝一聲:「何方妖孽竟敢來此?」
  顏淡卯足力氣,大聲喊道:「我不是妖怪!」
  「噹」的一聲,那柄青龍大砍刀支在地上,塵土飛濺,可見這是一把貨真價實的大刀,不是那種用來裝樣子可其實裡面是空心的那種,若是被這把大刀砍在身上……顏淡嘴角一陣抽搐,這後果是她想也不敢想的。
  壯漢身後慢慢探出一張粉白的臉,正是之前嚇得跳走的矮個子,「妳……真不是妖怪?」
  「別聽她胡說!妖怪都會說自己不是妖怪!」那個個子高的正貼在牆上抖成一團。
  顏淡趴在地上,心裡苦楚難言,忽然覺得臉上被拂過布帛輕柔的觸感,抬眼看去,只見那壯漢扯著個子高些的人的長袖,將她的臉擦了擦,豪爽地笑道:「妳大概是逃家出來的小姑娘吧,弄得這一身髒。」
  顏淡感激地點點頭。
  這一聲「小姑娘」當真叫得她受用無比,想當初她年紀還小的時候,總想著長大些才不會被人瞧不起,等到現在年紀長了,卻想裝得嫩一點。
  「這衣裳弄髒了,班主還不罵死我……」高個子的那人哭喪著臉。
  「放心,等班主瞧見這小姑娘就想不起來要罵妳了。」壯漢呵呵一笑。
  「不過她現在開始學功夫還是晚了點,不比我們從小練的好。」
  「那有什麼關係?現在老爺們就喜歡這個調調,白淨細嫩、水靈靈的就好……」
  顏淡不由想,這些人究竟是幹什麼的?是人口販子,還是青樓楚館裡管事的?
  事實證明,她同孜孜在念的人口販子和青樓裡的老鴇沒有緣分。
  她從鬼門出來,恰好摔在桐城一家戲班子的門外。桐城在北方,再往北去便是荒蕪大漠,大漠裡鮮少有人煙,只有大片山巒。那片山川名鋣闌,主峰極高,終年白雪覆蓋,她若是運氣不好些摔在那裡,真的只有凍死、餓死的分了。
  此時天下三分,桐城正是在南楚的疆域;南楚的都城是南都,據閔琉說起南都時那頗為嚮往的模樣,想來南都是個風光繁華的好地方。
  閔琉就是那日見了她嚇得跳走的矮個子,她把臉上的油彩洗去的時候,顏淡仔仔細細看了好一會兒,這小姑娘容貌生得很好,尤其是一雙眼和琉璃似的,光彩流溢。
  顏淡還不太能欣賞凡間這琅台梨園的妝容,覺得真是糟蹋了閔琉的秀美容貌。
  俗話說,傷筋動骨一百天,顏淡在戲班足足養了兩三個月,才能下地走幾步。在她養傷的時候,班主騰出地方來讓她住下,睡的是硬木板的通鋪,上面墊塊布就睡人了,讓她本來兩個月能好的傷硬是拖到第三個月。
  除此之外,一日三餐從來不少,有時戲班子登臺演出,得了富老爺的獎賞還會分她一些時鮮水果和蜜餞零食,顏淡很是感激。
  待到她能下地走動的時候,戲班的班主便提著算盤同她清算她已經欠下多少銀錢,而這些銀錢放在錢莊裡又會生出多少銀錢,問她是打算寫信給家人讓他們來接她好,還是留在戲班子裡打雜還錢好。
  顏淡一貧如洗,身無長物,又無家人,只得選了後者。
  班主很是滿意,拍了拍手叫道:「涵景,你過來。」只見一道身段美妙的人影婷婷嫋嫋走了進來,低聲道:「班主,不知你叫我有什麼事?」
  顏淡大失所望,初時聽見那名字再看見那身段和走路姿態,她還以為是怎樣傾城的美人,待走到近處才發覺居然是個男人。她不由想,這凡間真是個奇妙的地方啊,從前在天庭時候她時常嫌棄白練靈君太花俏不像個男人,如今方知,白練靈君同這位比起來絕對是男人中的男人。
  她正想著心事,冷不防被那個叫涵景的擰了好幾下臉,還沒來得及憤怒,對方面無表情地說:「皮膚還算過得去,上妝不難。」
  顏淡吁了一口氣,敢情他不是在調戲她老人家。
  班主更是滿意,點點頭道:「你給她唱一句簡單的,先來聽聽音色。」
  涵景面無表情地轉向顏淡,「我唱一句臨江仙裡的唱詞,妳跟著我唱一遍。」他不待顏淡答應,逕自輕輕一揚衣袖,水眸微微垂下,腰肢輕擺,嘴角微微帶起一絲笑,好似滿園春色中的一點殷紅,「最撩人是經年春色一點,煙波江裡是碧玉一泓,斷亙畫梁芍藥兒淺,絲絲柳葉輕垂心似牽呵……」他衣袖輕舞,緩緩彎下腰去,輕挽長袖,雖然曲子已盡,餘音嫋嫋。
  顏淡目瞪口呆,她實在……實在是不怎麼能欣賞男人的柔弱風姿,這幾句唱得頗為幽怨哀愁的詞聽著身子就禁不住直打寒顫。班主咳嗽一聲,道:「怎麼,你剛才沒仔細聽嗎?涵景,你再唱一遍。」
  顏淡忙不迭地阻攔:「不不不,我聽到了,這位,咳,大哥唱得很好就聽得入了神。」她一句話還未說完,就見涵景瞪了她一眼,頓時又起了一身雞皮疙瘩,「我唱,咳咳……那個,斷亙畫梁芍藥兒淺,絲絲柳葉輕垂心似牽……」
  只聽班主歎了口氣,「算了,這個資質能唸幾句說詞就很好了。」顏淡自覺除了聲音有點抖,還算不錯,卻不想班主覺得她沒資質,不由問:「那我以後,該做什麼?」
  「看妳也像是好人家裡出來的,認字嗎?」
  顏淡甚是驕傲地說:「當然認字了。」她雖不敢誇口這世間的每個字都認得,但平日常用的絕不會有她不認的。
  班主點點頭,「那就幫著寫些聯子,順道把帳本給理明白了,戲臺子底下端水送茶也少不了要跑個腿。」
  目送班主和涵景離去,顏淡摸摸臉頰,很是不解,「我唱得就這麼難聽嗎?」
  「不是難聽,而是……」閔琉從門口探進頭來,眼中流光溢彩,笑嘻嘻地說:「非常非常的難聽。」
  「……」顏淡大受打擊。
  「噯,不是我說妳啊,也虧得妳唱得這麼難聽,花涵景那人可陰了,妳要是比他好,他肯定會欺負妳的。」閔琉走過來,拉了拉她的衣袖,繞著她轉了一圈,「要是妳長得再高一些,再豐滿一點,那就是美人啦。」
  顏淡很鬱結,她都這把年紀了,該長的都長齊了,想再改進幾分只怕也辦不到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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