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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2.6折】沉香豌《上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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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:
步微瀾
出版日期:
2011/04/19
分級制:
普通級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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只是當初茫然,不知情之一字潤物無聲;
香豌的花之箴言:當失去的時候,才會了解其真正的價值。


父母雙亡的陳婉,自十六歲起便寄居於舅父家,
對她來說,生命裡雖然有種種不幸輾壓而過,但仍倔強不服輸地,
懷有夢想與期冀。直到十九歲的初夏,她遇見秦昊;
她之於他,是心中的一片淨土。
可是,他的魯莽、他的堅持、他的蠻橫……
他激烈得連自己也害怕的感情,粉碎了她對未來的憧憬。


精彩章節搶先閱讀

 

 

  
  第一章

  陳婉早晨是被隔壁院子打孩子的聲音吵醒的。
  她家住的這片地方是整個濟城人口最密集的區域,一色的明清宅子,卻早已沒有了百多年前的古雅風貌,除了原有的居民,還有部份老房子劃給了附近的印染廠當家屬區。
  舊時官紳富戶家的宅第,現在居住的是濟城最下層的民眾,一個院子通常有好幾家人並居在一起,誰家說話大聲些,隔壁便能聽見。
  所以此時劉家嬸嬸巴掌拍在孩子屁股上引來一陣哭嚎的同時,四鄰八里的勸解聲、老人晨起的咳嗽聲、叫孩子回家吃早餐的呼喚聲,伴著對面二大爺養的畫眉脆鳴,和遠處柳阿姨每日必做的功課,吊嗓子,整個朱雀巷隨著清晨的第一縷陽光頓時生動起來、鮮活起來。
  她一看時間已經不早了,心裡埋怨了自己一聲,趕緊起來穿好衣服,收拾好床鋪。
  拿了刷牙杯子走到院子裡,開了水龍頭接好水,舅舅走了進來,「昨天收得晚,我還說等妳再多睡一會兒才叫妳。」
  「醒了就起來了。」她滿嘴牙膏沫子含糊應道;昨天晚上後街李阿姨出嫁的閨女回門,就在陳婉家擺了幾桌酒席請親戚和相熟的街坊;都是老鄰居了,家家都不寬裕,舅舅不好意思收得多,只象徵的收了些,倒是忙了一個晚上;十點多方才酒闌人散,他們又收拾了一個小時才睡下。
  她擦好臉,見舅舅拐進廚房,她也隨之進去,「舅舅,你去休息,我來。」說話間她搶過舅舅手上的木桶,鞏自強也不和她爭,由著她抱了出去。
  「小宇還沒起?」她舅舅問。
  「他還沒醒呢!星期天,讓他多睡會吧;舅,我先出去了。」
  她舅沉著臉罵了聲「小兔崽子」,又對她點頭,往後面走去,想是叫小宇起床去了。
  木桶有十多、二十斤,以前她是抱不動的,現在練出來了;走到前院,稀稀落落的兩、三個客人,有幾個是街坊,她笑著和他們招呼著,道了早安;舅媽正忙著下麵,她抱著桶過去,把空桶換下。
  她家是朱雀巷的老戶了,住的院子在這裡來說是屬一屬二的寬敞;只是舅舅下崗了之後,生活難維繫,想著還有門手藝,就把院子一分為二,前院當店面,賣早餐,也炒菜和做簡單的酒席,中間是廚房,像昨天晚上擺酒席前面不夠地方,也會借中間的院子擺上兩桌。
  他們家屋子在朱雀巷口,雖然朱雀巷的居民極少在外吃飯,但是佔著地頭靠前街,偶爾也能作些過路生意,所以也能勉強養活四口人。
  星期天早上的生意總是很差,來吃麵的人極少;倒是豆花好賣,一會兒工夫,她又進去換了一大桶出來。
  舅媽身體不好,起早貪黑的看起來更是比平日還要憔悴,陳婉推攘著舅媽讓她進去休息,舅媽心疼她一個人照看不過來,「我先頂著,妳舅舅一會兒就出來了;來,裝碗豆花給李奶奶送過去。」
  李奶奶是後街的五保戶,和舅媽的親戚關係是遠得不能再遠,舅媽心慈,想著老太太眼睛又不好、又沒兒沒女的,能幫忙的總是幫;陳婉手上端著豆花,兜裡揣著舅媽交代給李奶奶的五十塊錢,沿朱雀巷大街往後街走。
  其實從外面看朱雀巷是極美的,一溜過的白牆青瓦、灰色挑簷,只是牆不太白了,瓦很殘舊,青條石的街面也是很多年沒有維護過,坑坑窪窪的,積了昨天那場秋雨的小水窪,走幾步就要避一個;朱雀巷大街一邊是舊房子,一邊是清水河。
  清水河老早時是護城河,聽老人們講起他們小時候還能在裡面抓魚的,現在堆滿了淤泥,加上附近居民的生活垃圾和上游印染廠排出來的廢水,看起來五顏六色的;平時還好些,昨天的雨一下,河渠裡的泥都泛起來了,惡臭撲鼻。
  陳婉記得她才住來朱雀巷時,聞到這股味道就腦子發漲,現在倒是成了生活的一部份了,看來環境能改變一個人的地方太多,連她的性格都變了不少,再不是以往那個不知道天高地厚、毛躁活潑的小丫頭片子了。
  快走到後街拐角處,身後飛快駛來一部車,速度太快,她想躲閃已經不及;朱雀大街並不寬,只勉強能容納一個車道,她還沒有貼住牆根,那車已從她身邊駛過,飛濺起地上的水花,她整條褲子都是濕的。
  她暗罵一聲倒楣,低頭拍打褲子上的泥水;那車在前面一個急煞,然後又往後退了些,在她旁邊停下;她一抬頭,對上一雙滿是驚訝之色的眼睛,然後驚訝褪去,興趣盎然地直勾勾地盯著她不放;她心裡突然一慌,臉上卻冷起來,站直了往前走。
  「欸,那個。」那人在後面叫。
  她走快幾步,那人卻開著車緩緩追了上來,「欸!」
  再兩步就是後街了,陳婉停下來,回身望住他;那人又從車窗探出頭,眼光直射而來,帶著明顯的意味;看上去也有二十四、五了,歲數一大把怎麼這麼沒教養?陳婉耳朵發熱,暗自腹誹不停。
  她瞪他一眼,他卻笑起來,陽光下很是生動;她越發冷臉,抬腳往前。
  「欸!」
  「做什麼?」她轉身氣勢洶洶地喝問:「這裡本來路就窄,不能開車進來;還有,滿地都是水,你不能開慢點?撞上前面的小孩和老人家怎麼辦?」
  那人大概沒想到她會這麼潑辣,一愕,然後笑起來,牙齒白森森的,「妳不用怕,光天化日的我不會拿妳怎麼樣,就問問妳,純陽觀是不是在這?」
  陳婉被他說中心思,有些窘,手往前指了下,「一直往前,然後轉左,有棵老槐樹的院子就是了。」說完,再不敢看他,三步併兩步地走進後街。

  ◎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◎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◎

  陳婉回了自己家,先把李奶奶的床單、被套丟進洗衣機;李奶奶眼睛不好,年老體邁,她已經養成了習慣,每隔半個月幫忙換一次被褥,洗好了再送回去;小宇搬了張小桌子在院子裡寫作業,高二已經長得個頭比她還要高些,坐在小馬紮上兩條長腿擋了一半的路。
  她過去踢下他的長腿,「讓開點。」
  小子頭也沒抬,只是縮了下腿,放了她過去又重新伸直。
  「天都涼了,坐外面會感冒。」
  「裡屋悶。」
  自從開了前面的小食店,家裡確實擠迫不少;三間小房,一間勉強算是客廳,一間舅舅、舅媽住,另外一間拿三合板隔在中間,裡外各放一張小床是她和表弟睡覺的地方,窄仄得連張書桌都擺不下。
  「作業昨天晚上怎麼不做好?拖到今天。」小宇和她性格不一樣,她的習慣是再晚也要把功課做好才能安心睡覺的。
  「昨天晚上那麼吵,走到外面大街上都聽見這裡吆五喝六的;走了還滿屋子酒氣散不掉。」小宇抬起頭,雙手合攏伸個懶腰,「啥時候能脫離苦海啊?鬱悶死了,天天做題做題。」想想又羨慕地說:「姐,妳就好了,還剩半年就修成正果了,我們正哥都等得望眼欲穿囉!」
  「一邊去;方存正和我沒關係,你別有的沒的胡說,給舅舅聽見大家都沒好臉色看;還有啊,不要以為將來考上大學就等於鬆了緊箍咒,我們家就你一個男孩子,舅舅和舅媽還指望你將來能振興家業呢!」她把早前洗好的衣服一件件晾到院子裡的拉繩上。
  小宇嗤之以鼻。
  也是,上了高中之後舅媽天天對他耳提面喻,一定要好好讀書什麼、什麼的,連家務也不讓他沾手;舅舅倒是沒怎麼囉嗦,不過陳婉知道舅舅心裡是寄予厚望的;上了高二,他功課更是緊,壓力不可謂不大;陳婉看在眼裡,對小宇總是抱著深深的同情,有時候他溜出去打球,她還會幫忙在舅媽面前掩護。
  「今天還去打球不?」
  「嗯,吃了飯就去。」小宇手上的筆在五隻手指上翻轉著,眼睛還盯著小桌面上的課本;他每個星期天下午都會去玩兩個小時籃球,朱雀巷擁擠不堪,也沒什麼活動場地,他們玩都是去純陽觀門口那塊少有的空地上。
  晾好了衣服就聽見前面吵吵嚷嚷的,也不知發生什麼事;走出去一看,都是附近的鄰居,把店裡四張八仙桌都坐滿了。
  也有幾個面生的,她凝目望去,就有一個是早上遇見的那人;那人正吃著豆花,動作很慢、很斯文,可是逮到她的目光後,眼神卻絲毫不斯文,竟然還咧著嘴朝著她笑了笑。
  他坐在靠外的位置,正好迎著光,白白的牙在陽光裡像是閃了下,陳婉不知道為什麼突然想起動物世界裡,非洲大草原的食肉動物。
  她心裡發惱,雖然習慣了被人看,以前也經常被朱雀巷的小混混調戲,可是從來沒有人眼睛像他這般失禮到極點的,像是、像是要穿透她的衣服。
  她臉上凝著冰,假裝不在意的由他身上掃過,轉到舅舅那邊,才聽到街坊們七嘴八舌的,講的是拆遷的事情。
  朱雀巷很多年前就被規劃了要拆遷,家家院子的白牆上都有個偌大的黑圈圈,中間寫了個拆字;只是雷聲大、雨點小,這麼多年過去了也沒什麼動靜;不過最近好像開始了動作,西大街那邊,前段時間已經有測量的技術人員進駐了。
  朱雀巷有兩個消息集中地,一個是純陽觀門口的空地,那邊多數是附近的老人帶著小孩聚集聊天,另外一個就是陳婉家的這間小店了。
  鞏家的歷史可以追溯到大清朝,據說陳婉的曾、曾外祖爺爺是宮裡的御廚,那會兒鬧老毛子時趁機會逃了出來,然後客居在朱雀巷,娶妻生子繁衍下來。
  所以鞏家算得上是附近最有威望的一戶,而且陳婉的舅舅鞏自強也是個實在人,不多話但是很有見地,和舅媽一樣都是心眼良善,誰家有事情要幫忙,只要找到他們,二話不說,能幫就幫。
  附近都是多少年鄰居了,養成了習慣,一有什麼重要事情要商量的,打聲招呼都往陳婉家裡來。
  這一次的事情似乎很大條,群情洶湧的,大聲說話的幾個脖子都漲紅了,看來是氣憤到極點。
  劉嬸嬸的愛人和舅舅以前是軸承廠的工友,也漲著一張臉,粗著嗓門說道:「以前是說賠償,那時候都想著能拿點錢也不錯,最多租房子住就是了,住哪也比挨著這臭水溝要強;可是你們去西大街那邊打聽、打聽,政府出的地價是多少?一千五!外面的房價是多少?普通的房子也要四、五千!還不夠三分之一!我們拿了那點錢能吃喝幾天?用完了怎麼辦?帶著老婆、孩子睡大街上?」
  他的話引來一片附和聲,又有人說:「聽說有安置房。」
  另外一個馬上接過話,「安置房在哪?你去問問,快到城關鎮那頭了;前不著村、後不著店,上班蹬兩個小時自行車,晚上再蹬兩個小時回來?」
  這話一說,又是一眾附和;然後又有人說起小道消息,從老婆的姨媽的小叔子的表舅舅的大閨女的男朋友的爹那裡聽來的,政府和地產商勾結,檯面下交易了什麼;其中種種,似真似假,如迷霧難辨。
  一屋子人更是義憤填膺,連三年前上海路改造時發生的事都扯了出來。
  陳婉瞄一眼舅舅,他沉默地坐在中間,面色鄭重;不留神又望向那個肉食動物,他正好整以暇地聽著滿屋的議論,嘴角掛著一絲譏諷的笑,一碗豆花還有一大半,看來是打定主意要把戲看完。
  經過快一個多小時的討論,最後的結果是,朱雀巷東大街這頭的所有人要團結,不能任由別人魚肉;隨即不知是誰問了聲:「如果強拆呢?」
  一秒鐘前還喧騰得屋頂都快被掀起的店堂裡頓時安靜下來,沒有人再說話,有人表情鬱結,有人愁容滿面、有人直著脖子喘粗氣,都想起了以前上海路強拆時的情景;螳臂當車,在國家機器面前,永遠沒有個人利益生存的空間。
  「看情況決定吧,還沒走到那一步。」舅舅沉默了這麼久,終於才開口。
  眾人都有些意興闌珊,一個接一個垂喪著頭,告辭而去。
  「舅,你和舅媽進去休息吧;今天看樣子午飯也沒什麼生意了。」也才十點多,離午市還有點時間。
  平常鞏自強每天早上四點多起來去純陽觀挑井水、磨豆子,昨天忙到那麼晚,本來這個時候在補眠的,一鬧騰瞌睡早飛了;哄了滿面愁色的老婆進去,又轉身回來坐下,低頭抽著悶菸。
  陳婉心裡更是悲苦,如果不是那年改造上海路,爸爸也不會……現在歷史又要重演一次?
  她怔怔地靠著牆站著,緊緊咬著下唇,本以為生活可以這樣貧苦但安定地過下去……希望不要拆來這裡,在她重新有了個家、融進這裡的生活後,千萬不要再出什麼事情打亂她的平靜。
  「還有沒有東西吃?」
  她這才發現那人還坐在原處,碗裡終於空了。
  「還沒到午市時候,不過有麵,牛肉麵。」
  他想了想,點頭,「豆花好吃,再來碗麵。」
  還用說嗎?豆花是用舅舅天天早上去純陽觀裡挑的,那口千年古井水做的,「要不要肉醬?清湯麵兩塊,加肉醬的三塊五。」
  「哪種好吃?」
  「貴的那種。」她有些後悔,看他的穿著打扮應該說五塊的。
  那人又點頭。
  她放下之前纏繞在心裡的苦意,揭開鍋蓋下麵,接著拿了碗出來點上佐料。
  鞏家的牛肉麵好吃,朱雀巷誰家不知道?關鍵在湯底,小火熬出來的牛骨湯色金黃透亮,只是清湯麵已經足夠味道,牛肉醬也是拿精細的里脊肉剁得粉爛,加了特製的佐料滷製。
  端過去時,那人見了碗裡的湯色已是揚了揚眉;吃了一挑更是訝異,大概沒想到這種不起眼的小店會有這樣滋味的產品;不到一會兒碗底見天,還有些意猶未盡。
  吃完了他還是不走,抬眼看著店裡的擺設,又望向屋外的清水河;陳婉也不搭理他,自顧摘著面前的小白菜,想著心事,越想越遠,連那人幾時離開的也不知道。

  ◎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◎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◎

  陳婉和表弟就讀的濟城一中,師資力量及大學錄取率在全市排名第一,第一垃圾。
  一中地處老城區,附近多數是工廠家屬區和老街道,學生素質良莠不齊,其中有潛心讀書希望能跳出這個環境的、有混時間將來出來隨便找份工作的、也有純粹把讀書生涯當作玩樂的。
  以陳婉以往的學習成績絕對可以進附中、實驗或者鐵路一中,可惜兩年多前家裡發生大變故,她的成績一落千丈,直線落到最低點;等把父親的後事料理好了之後,限於中考的成績和舅舅家的環境,她只能來一中。
  父親那邊的親戚躲她像躲鬼似的,以往的親熱只不過是幻象;人走茶涼、牆倒眾人推,她十六歲已經懂得了其中深刻的道理。
  反而是舅舅;很多年沒有往來的舅舅收留了她。
  以前就聽媽媽說過,舅舅對爸爸不是很滿意;他覺得爸爸身為讀書人,卻沒有讀書人的清高,太過功利;爸爸四十歲已經是市局級,平日家裡都是門庭若市,舅舅大概不願意做錦上添花的那個,所以自從媽媽病逝了之後,舅舅鮮少和她家來往。
  她記得生命轉折的那日,總務處的劉叔叔來她家;劉叔叔習慣逢人先笑,胖乎乎的,圓臉上的五官擠成一團,彌勒佛似的。
  他經常送東西來家裡,陳婉吃過他送的不少陽澄湖大閘蟹;那天他笑得比平時更可親,進了屋眼睛卻四處打量,然後問她:「小婉,家裡怎麼連個大人都沒有?」
  她那時倉皇不可終日,縮坐在角落裡,眼睛瞪得圓鼓鼓的;連父親的後事都是他單位料理的,父親那邊的親戚只是來走了一圈,象徵性的說了幾句安慰的話,然後個個慌不擇路的離開,生怕染了她家的霉氣,或者被她這個孤兒貼上去,哪裡還有什麼大人?
  「小婉,妳放心,有什麼困難,妳儘管提出來,組織上會幫助解決的。」劉叔叔笑得瞇起眼,「不過局裡住房分配很困難,很多還住在以前的老家屬區;組織上的意思是……」他斟酌了一下說辭,「局裡討論過,雖然妳父親犯了危害黨和人民的錯誤,但是妳還是個孩子;我們研究過,妳看先搬回以前的老家屬區好不好?生活費局裡會負責到妳十八歲;但是這房子……」他搓著手打量四周,「要優先解決局裡其他同志的困難啊!」
  陳婉再恍惚,也明白了是在趕她;她低著頭,不讓劉叔叔看見她眼裡的淚光。
  「你是哪位?」
  她抬起頭,看向進門說話的那個;一時間只覺得面容熟悉,然後反應過來是舅舅,心一熱,鼻子一酸,險些要流出淚來。
  「我是總務處的,姓劉。」
  「我是鞏自強,小婉的舅舅。」
  劉叔叔鬆了口氣,總算出現了一個大人;趕一個小孩出家門實在不好處理,也忍不了心,畢竟還有往日的情份在;他急忙把來意講清楚,舅舅點頭說能理解,答應他這幾天就搬。
  就這樣,陳婉搬到舅舅家,也是她媽媽出嫁前的家。
  這兩年多的生活和她過往的日子如同天淵,但是物質上的貧瘠和家務的繁重,反而有一種奇特的治療作用;她搶著做家務,也喜歡和舅舅長時間的面對廚房的一應材料,煮出一鍋好湯、一席盛宴,偶爾會操心生意的好壞、將來的生計,但是這一切讓她的存在感無比強烈,她不是悽惶無助的孤雛,她也能為這個新家做點事。
  她花了半年時間融進新的環境,眼中也重新恢復了一線光彩;她進一中的第一年,期中考試的成績讓幾位老師都驚異,可是她在學校外複雜的社會關係又讓老師們頭疼不已。
  因為方存正。
  在一中工作有些年頭的老師們都對方家兄弟印象深刻;老大方守正多少年前就是濟城地面有名的混混頭子,還在初一、初二時已經群隊接夥的與社會上的青年出入校園,置校規、校紀於不顧,如入無人之境。
  方守正過失殺人被收了監,手上的兄弟和地盤又被弟弟方存正接收過去;方存正上學時還比較規矩,輟學之後的變化讓他班主任想起就搖頭;老大莽撞、老二謹慎;老大手段狠辣、老二不遑多讓;方家兩兄弟在濟城,特別是城西這一塊的勢力非但沒有消減,反而越發坐強。
  在老師眼裡,陳婉學習成績好,性格也並不輕佻,怎麼看都不像是和方老二那樣的混混頭子有牽扯的女孩;可偏偏事實如此,從她讀高一時,方老二就放了話出來,陳婉是他罩著的,校內、校外的青皮和混子們照子都放亮了,欺負陳婉就等於挑釁他。
  陳婉放了學、收拾好東西先下樓去了高二三班,被打的那幾個還在教室,一見她馬上低下頭不敢對視,拎著書包打算從後門開溜;有一個行動間腿腳不便利,連撞了幾張桌子。
  陳婉冷笑一聲,由著他們出去,然後轉身問另一個同學鞏小宇去了哪;原來小宇也怕他姐姐發飆,已經走為上策了。
  一中離朱雀巷只有兩站車程,家裡晚上沒有定酒席的情況下她一般走路回去,今天花了一塊錢坐上公汽。
  車上有幾個同校的女生,有一個怯怯地站起來讓位置給她,她笑著搖了搖頭往後面走;後面靠門邊有一對勾肩搭背的也是一中的,女孩臉上畫得五顏六色,男生一見她過來,稍稍躬了下腰,喊聲「嫂子」。
  前兩年聽了這稱呼,她臉上絕對暫態紅豔豔兩團,心裡能把方存正罵到斷子絕孫;現在人也疲了,在方存正那裡多次抗議無效,她只是當作是在喚別人。
  陳婉下了車,先不回家,一路往朱雀街裡面的純陽觀而去;正是深秋時候,觀裡的槐花蕊落了牆內、牆外一地,風掃過來,褲腳上也沾了幾朵毛茸茸的白花;從側門穿過去,就是純陽觀的後院,有一半是方存正的「辦公室」。
  方存正年紀不大,卻相當迷信,有什麼重大決定首先要拜關二哥;陳婉總是譏笑他港產片看多了,他也不生氣,還正色對她說,混道上的自古以來就是拜關公,懸河一般從洪門開始講歷史。
  他手底下那幫兄弟聽得景仰之色溢於言表,每個人皆作遙想當年狀,恨不能也生在亂世,殺出一個錦繡天地出來;她立於旁邊,額上飛過烏鴉無數。
  方存正一直認為純陽觀有靈氣,保護了朱雀巷百餘年,所以他的「辦公室」設在純陽觀也不足為奇;純陽觀的香火並不好,看觀的兩個真人各個月收他的管理費樂得屁顛顛的,哪裡管他租一半院子做什麼用?
  陳婉才走進後院就聽見男人粗壯的呼喝聲,然後一輪拳打腳踢;她推開朱漆木大門,門邊站著的幾個見了她都涎著臉朝她笑起來。
  六指是個會來事的,先去搬了張椅子過來,「嫂子,難得上門;稀客、稀客。」
  方存正扶正了面前吊的沙袋,冒著汗的臉笑得像朵太陽花似的。
  那幾個曉事,不等他發話已經魚貫走了出去,還回頭對著老大擠眉弄眼的;方存正也不管陳婉寒著臉,猶自笑著,「幫忙遞條毛巾。」嘴往一張椅子努了努。
  「自己去拿。」
  「我這不戴著手套嗎?」他獻媚地笑著說,還舉起兩隻手作投降的樣子給她看。
  陳婉心裡哼了聲,把椅子上搭著的毛巾拿過來。
  「幫我擦擦。」方存正微低著頭,話音未落,眼前白影飛襲過來;毛巾掛在他頭上。
  「方存正,早和你說過多少次,別管我們家的事。」
  「怎麼了?這麼大火氣。」他把頭上掛著遮了一半臉的毛巾拿下來,牙齒撕開另一隻手套上的膠帶。
  「別和我裝。」陳婉一見他嬉皮笑臉就來火。
  他見她動了幾分真怒,也不敢再逗下去,把兩隻手套往遠處一扔,邊擦著臉、邊在已經脫了皮的沙發上坐下來,「不就屁大點事,值得氣成這樣。」
  桌子上還有半瓶蒸餾水,也不知幾時的;他喝了一口覺得不對味,又全部吐出來,「這事我也不知道,回來才聽說;不過六指的徒弟見有人欺負小宇,上去幫忙有什麼不對?」
  「小宇是我弟弟,不用你們管。」
  「妳弟弟就是我弟弟。」他直著脖子,見她惱得雙頰漲得火燒般的紅,眼裡兩道氣憤的光束颼颼直往他身上射,她發起倔來另有一種豔光,不由看得有些痴了;回過神,正了一下色才又說:「我也是看妳舅舅的面子,要不是他和妳舅媽嘴上省些下來周濟我們家,我和我哥早被我媽丟進清水河裡了。」

  ◎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◎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◎

  方存正幼年喪父,他母親寡母拉扯兩個半大的孩子著實可憐,以前舅舅確實幫過他們家,可也沒方存正說的那麼誇張;每次他都打著這個幌子,厚顏地介入她的生活,而她只能暗自咬牙,無計可施。
  「總之不要你管!」她發急;小宇今天只是和同學有些口角,男孩子脾氣不好,一言不和打起架也很正常,哪知道被方存正的人看見了,他手下那幫人動起手沒有輕重的,如果因為小事釀成大禍,她怎麼和舅舅、舅媽交代?
  「我不管?我不管妳早被拖進後巷。」方存正冷哼了一聲,沒有繼續說下去。
  兩年多前,陳婉下晚自習獨自回家的路上,被兩個青皮一路跟著到朱雀街,暗淡無光的月色裡把她拖進了後巷,後巷一貫冷僻,只聽得到周圍的狗吠和她的呼救,那次若不是他,她估計就會被強了。
  她根本不明白,在這個環境裡,女孩子生得美麗是種罪過,而她,實在又太過美麗、太過讓人眩目;他放出話就是不希望還有第二次類似的事情發生,而她全然無視,甚至指責他干擾她的生活。
  「別說這個了,以後我少管還不行嗎?」他知道她瞧他不上眼,嫌他沒文化,可他就是對她沒脾氣,「去我家吃飯?我媽唸叨妳多少天了。」
  吃過晚飯,陳婉回了家,舅舅站在大爐子邊正在炒菜,爐膛火燒得極旺,舅舅的臉被火光映得紅通通的;天冷了生意不太好,他們是能開得晚些就盡量多作點生意,她把袖子挽起來,站另一頭,料理明天早上要賣的早點材料。
  「小宇在學校沒出什麼事吧?」舅舅問。
  陳婉心裡「咯咚」一聲,手上洗好了準備下鍋的牛骨掉進熱水裡,濺了幾滴在手上;她忍著燙,沒有出聲。
  「回來臉上劃花了幾條,問他他說體育課摔的。」
  「他們下午是有體育課,不過放學時我去了找方存正,沒有和小宇一路,還沒看見呢!」她故作輕鬆地說;舅舅教子甚嚴,如果被他知道小宇在學校打架,怕是跑不了一頓打。
  舅舅回臉審視地看她一眼,「六指帶話說妳晚上在方家吃飯;小婉,舅舅還是那句話,不要和他們走得太近。」
  「知道了,就有點小事去找他;他說方嬸子好久沒見我了,非拖我去他家不可。」死小宇,看我一會兒怎麼收拾你!
  「其實我覺得存正那孩子不錯,人實誠,對長輩孝順、對兄弟義氣;你怎麼總是對他有偏見?」舅媽端著空盤進來對她使個眼色,安慰她說。
  「婦人之見。」舅舅板起臉,「他們那些人有幾個有好結果的?別把我們家孩子帶壞了。」
  「說誰會學壞都有可能,說我們家小婉?沒人信。」舅媽永遠站在她這邊的,「外面還有兩、三個客,忙完了估計就能收了;小婉,去做妳功課去,這裡一會兒舅媽來料理。」
  舅舅懶得和她爭辯,轉頭繼續下鍋炒菜。
  小宇果然臉上幾道印,右邊額角還有偌大一塊瘀紫,「上了藥沒有?」她問。
  「嗯。」他連看她一眼都不敢,把臉別開。
  陳婉也不多問,寒著臉把書包打開,在飯桌另一頭坐下;鞏小宇看她面色冰冷,心裡發怵,他是寧願被老爸狠揍一頓也不願看他姐的冷臉。
  他心裡一會兒安慰自己佔盡了道理,沒什麼可慌的;一會兒埋怨六指他們跑來添什麼亂;一會兒抬頭琢磨她姐的臉色;折騰了一個小時,作業也沒做多少。
  家裡為了省電,晚上都是坐堂屋裡;舅媽收拾好店面,煮了兩碗米酒湯圓端進來給他們當消夜;然後在另一頭開了電視,手上織起毛衣。
  全家忙乎了一天也就是這兩個小時的清閒時間,陳婉聽著電視裡「康熙微服私訪記」的對白、舅舅的鼻鼾、對面小宇吃著熱呼呼的湯圓的聲音、翻書的聲音,外面秋風掃過老杏樹好像又帶下了幾片黃葉,她對著面前的課本抿著嘴,溫暖的滿足感不知是兩年來第多少次的重回心中,對小宇的不懂事也不如之前那麼生氣了。
  「姐妳有完沒完,還在生氣?」兩張小床之間只有張三合板擋著,小宇的聲音夜裡聽起來格外清晰;她翻個身,不想搭理他。
  「不就是打個架嗎?有什麼大不了的?」他嘀咕著。
  「你一個學生打架很正常嗎?」陳婉本不打算再計較,見他做了錯事還不認,忍不住又氣得一骨碌爬起來,不是隔著木板,怕一拳揮過去了,「你以為你是六指、猴子那些人,天天靠打架吃飯?和你說了多少次,不要和他們來往;你覺得他們很牛、很威風,誰知道哪天吃牢飯?」
  小宇這個年紀確實有些英雄崇拜,給姐姐一罵覺得委屈得不行,「誰教那幾個背後亂嚼,說妳和正哥怎麼、怎麼的。」
  陳婉聽他這麼一說沒有接話,乾坐在床上半晌才發覺,窗戶縫透進來的風把肩膀都吹涼了;她知道學校裡的閒言碎語,不說同學,連老師恐怕在背後指著她說笑的次數都不少。
  她是早就習慣了,小宇還年少氣盛、面皮薄,忍不住也難免;她心中釋然,才感覺剛才語氣嚴苛了些,「別人的嘴長在他們臉上,愛怎麼說、怎麼說,管的了那麼多嗎?以後聽見當秋風過耳就是了;別和人家打架,你一個人吃虧。」
  「嗯。」小宇答了聲,也不知有沒有聽進去,過一會又問:「姐,你們怎麼都瞧不起正哥,老是說他壞,他哪樣壞了?我可沒見他們做過什麼喪盡天良的事。」
  喪盡天良的不是方存正這樣的人,而是……陳婉重新躺回去,掌中枕頭一角不由抓緊了幾分,「他和我們不是一道的,舅舅養你這麼大,可不想你走到懸崖邊上;方存正沒出什麼事是因為他比他哥聰明、運氣好;不是每個人都有好運氣的。」
  方存正的運氣確實好,但是能吃得開那口飯還是因為他有慧根。
  他哥才進去那會兒他也沒多大,以前跟著方守正混的那一幫人,除了幾個死忠的還願意跟他之外,其他幾個沾了他哥的風光,也有些名頭的大有自立山頭的意思。
  不說別的,他哥收了幾年保護費的浴室、髮廊一條街的小老闆們在他哥進去後,交錢再沒有以往的利索,很有些觀望的味道。
  方存正打小就很受他哥溺愛,方守正那些汙七八糟的事情從不讓他插手,意思就是不想讓他走到同一條路上;他哥有時候喝茫了也會對他說,叫他好生讀書,將來他們方家也出個大學生。
  可是他哥進去了,下面還有一堆兄弟,他本就不太愛讀書,再讀下去也沒指望;關鍵的問題是他們家負擔不起,要吃飯、要交學費,總不成光靠他媽每月那三、五百的工資?
  他哥是豪爽的性子,有錢多是分給手下的人,有江湖救急的時候,更是連家底都掏給對方;所以混了這麼多年下來,只要道上一提起方老大,個個都會豎起拇指讚一聲「仗義」;仗義的代價就是方存正硬著頭皮也要接他哥的班。
  要照顧好他哥那班追隨了好多年的兄弟、要養老娘、要養活自己;最重要的是他也不甘心,讀了高中考不上大學的話,出來進工廠做工人,重複他父親的老路,到最後負了工傷,廠裡連治病的錢都給不起,只能躺在床上等死。
  他雖然沒直接介入過他哥的事情,但是日子一久,看也看出了些門道;無非是「明」、「暗」兩個字;暗地裡怎麼心狠手辣都沒關係,對方斬你一隻手、你要索他一條命。
  關鍵是個「明」字,怎麼樣做出來,讓道上的都知道是你做的,但是偏偏找不到證據,這才是最高段的境界。
  所以當時發現了底下幾個蠢蠢欲動、打算自立山頭他並不著急,他只是使人輟著其中叫喚得最厲害的關胖子,跟了大半月,知道關胖子和他小姨子有貓膩時,他差些笑出聲來。
  隨後沒幾天,關胖子的姨妹夫半夜回家捉姦在床,從廚房裡抄出來的菜刀還沒舉起來,門口衝進一幫凶神惡煞般的人物,手上都是鐵鋅、水管直往關胖子雙腿上招呼。
  關胖子慘叫一聲,再次痛醒過來發現自己赤身躺在省醫院門口,腿折了,流著血的地方伸手一摸,少了一個睪丸。
  關胖子的姨妹夫是有口莫辯,人不是他叫來的,連他自己當時也嚇傻了;等關胖子了解自己吃了個悶虧的時候,下面的兄弟跑了一大半,人也熊了,哪裡還敢叫囂什麼?
  這些事情方存正不說,自然有人幫他添油加醋地傳出去,聽聞風聲的無不偷偷摸下自己的褲襠飆一把冷汗;地盤坐穩當了,他又琢磨著光靠他哥往年收保護費的法子賺不了多少,於是盤了些錢,在前門開了間酒吧。
  酒吧賣假酒是行規,他不光賣假酒,還宰羊牯;宰羊牯就是看準了有料的外地人或者本地的軟柿子,喝酒、招小姐隨你怎麼樂,到最後買單的時候算個天文數字,把身上所有的錢扒光了才放人走。
  有被宰的出去報警他也不怕,酒吧裡有兩份酒水牌,他按價收費說得過去,何況區分局那裡他定期都有孝敬。
  這個社會對於他們這些邊緣人類有個潛規則,就是只要不械鬥、不作倒粉那斷子絕孫的買賣,只要維護好表面的和平穩定,大多數時候,條子對他們是睜一隻眼、閉一隻眼,甚至某些特定時期,還要仰仗他們提供偵破大案、要案的線索。
  這幾年下來他賺得腰包鼓鼓,連猴子、六指、顛三他們幾個都養得肥頭大耳的;他還是不滿足,最近又跑了南方一趟,掏光積蓄花了一百多萬買了臺機器回來;猴子他們都傻了,不知道老大發什麼神經;機器在城關鎮的廠房裡一裝配好,全部人馬上瞪大眼睛、張大嘴。
  猴子兩年前曾經去過南方倒黃碟回來賣,知道行情,市面上的盜版碟三塊錢一張,現在才曉得成本竟然才五毛,算上買母碟和人工折舊最多一塊;機子一開,壓出來的那可就是白花花的銀子;他張著嘴露出滿口黃牙,眼睛直放精光卻說不出話來。
  方存正這才笑咪咪地和他們說:「收保護費那些交給你們徒弟去,我們要賺大的。」
  他臉上笑,心裡卻是無以名狀的空虛;錢是賺了,這路越走越深,陳婉怕是越來越瞧他不起了。

  ◎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◎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◎

  自從市裡下了嚴禁在市區範圍內燃放煙花、爆竹的條例後,濟城的春節毫無氣氛可言;所幸朱雀巷一帶還保持著百年來的習俗,廟會倒也是個熱鬧的去處;賣廉價糖果的、掛曆年畫的、南方和本地手工藝品的、還有偷偷在巷子轉角私賣煙花的,朱雀巷一年難得的繁榮鼎盛就在這幾天。
  陳婉忙得氣都喘不過來,高三的她只放小半個月寒假,這還是考慮到一中的學生本就沒有什麼積極性的因素,市裡的幾所重點中學就只有除夕和初一兩天假期;她從放假一開始就開始忙碌,七天的廟會,朱雀巷大街人頭湧動,多的是食客。
  從早上睜開眼到凌晨躺下,中間連坐的時間都沒有;雖然來舅舅家兩年多的時間經歷過這種超負荷的繁忙,但是腳還是水腫了,連平時的鞋都只能半趿著。
  舅媽看著心疼,勸她回後面休息;她哪裡忍心?小宇對廚房的事情一竅不通,在外面收錢算帳都有馬虎算錯的時候,光靠舅舅、舅媽兩個人操持,估計要走掉不少生意,反正一年到頭也就這幾天忙的,咬咬牙也就過去了。
  方存正晚上找來的時候,陳婉正蹲在院子裡的地上洗著一堆髒盤子、髒碗;三九天時,水冷得快要結冰;她肉乎乎一雙手,凍得紅紅的像兩隻滷豬蹄,早就麻木了。
  方存正眼睛掃過她一雙豬蹄手,也蹲了下來。
  「做什麼?」她把他手上的盤子搶回來,感冒還沒好,說話的鼻音很重。
  「洗碗啊!」他拿起另一只碗放進水裡,理所當然的說。
  「你就別給我添亂了,等會兒打爛了我還要掃地。」她用胳膊肘推他,「過年了就不用幫你媽辦年貨?」
  「就是來找妳一起去的;我媽喜歡吃什麼妳比我還清楚。」
  「我沒空。」她見他隨便抹抹碗,有些不放心,拿過來一檢查,果然每一隻都是油糊糊的,碗上還沾著飯黏子,「去去去,沒事自己找樂子去,你洗了和沒洗差不多,害我全部返工。」
  「裝上飯誰能發現?」他呵呵地笑,換來她老大一個白眼。
  「唷,存正什麼時候來的?」舅媽又端了一摞髒碗碟來,腳也沒停,一邊說著、一邊進了廚房拿菜,「剛才人多沒注意;今天忙,招呼不了你,別見怪啊?」
  「何嬸,這麼熟了還客氣。」方存正見陳婉舅舅一起跟出來,站直了身子,濕淋淋的手往腿上一抹,然後給鞏自強敬菸,「鞏叔,新年好。」
  陳婉直樂,「你什麼時候學會講禮貌的?」
  方存正面孔一熱,好在天黑了看不出有沒有臉紅,見陳婉舅舅把菸接了過去,心裡才鬆下來。
  「我剛才聽你說找小婉幫忙辦年貨?」沾了過年的喜氣,鞏自強的表情也沒有平日裡那麼嚴肅,甚至還有點淡淡的笑意。
  「是,年前一直忙,顧不上。」方存正在鞏自強面前慣常的恭謹。
  「沒事,現在也過了最忙的時候了,小婉放假這幾天也夠累的;帶她去轉轉,早點回來就是了。」
  「舅媽!」陳婉喊一聲,怎麼走得開?
  「去吧去吧。」舅媽推她,存正這孩子皮膚黑了點、做的事也黑了點,不然面前這一對怎麼看、怎麼般配。
  陳婉見舅舅沒反對,把剩下的收拾好,才和方存正一起出了門。
  方存正拖著陳婉從後巷穿出去,避開正街的擁擠不堪,巷口停了部黑色豐田越野;陳婉見他很自然地開了右側車門,不由一陣發慌,「你偷車!你瘋了?會被人抓進去的!」
  聲音有些大,過路的幾個人回頭看了眼;方存正的得意感還沒醞釀到兩秒,就被她一頭冷水潑下來,氣得頭髮都快豎直了,「我就只有開摩托車的命?這車我新買的!」
  陳婉呆愕。
  「快上車,冷死了!」
  「真的是你買的?」陳婉打量皮椅和電動車窗,猶自不能相信,「開酒吧就這麼好賺?我說了好多次了,宰羊子那事情不能多做,哪天踢了鐵板就麻煩了。」
  「大過年的,說點吉利話好不好?」方存正瞪她一眼,「酒吧那裡我很少去了,都是猴子看著;你也知道猴子眼睛忒毒,啥時候走過眼?我有正經事忙,這輛車就是這幾個月賺來的。」
  「切!」她不屑,「這麼來錢的生意肯定不是好路數。」
  方存正悶嘴不作聲,一會兒才說,「正經路數?像妳舅那樣,一天二十四小時忙得只有五、六個小時睡覺?月底一算帳,吃了、喝了什麼都沒剩下?」他看一眼她放在膝蓋上的手,又心疼、又是惱怒,「大冷天的,手長了凍瘡還要碰冷水?」
  車裡開了暖氣,之前冰冷的手一換了溫度長凍瘡的位置就會癢,他一提醒越發癢得難受;陳婉忍著不去撓,說道:「再辛苦我們吃飯安心、睡覺踏實。」
  「嘴硬。」方存正之前的好心情消失無影,只覺得胸裡窩著一團火,想找個沙袋猛捶幾拳;過了一會兒斜睨她一眼,她定定望著窗外一路向後去的街景,他心裡的火一點點微弱下去,然後熄滅,取而代之的是少有的溫柔,「我們不要一見面就吵架好不好?過年了妳也給我點面子,別一見我就損我。」
  她好像思考了下什麼,然後轉頭對他一笑,「你別以為我是不知好歹的人,你幫我什麼,我都記著。」她臉色一黯,然後又笑,倔強的笑容底下,掩飾的悲傷不經意地露出一抹來,「我是很容易滿足的人,能像現在這樣平靜的生活已經感覺很幸福了。」
  「妳是女的,想的和我們不一樣。」方存正多少知道點她爸爸的事情,他不會安慰人,只能把話扯遠,「看見沒?妳右面那棟房子?金盛豪庭,濟城最貴、最好的房子,將來我也要買一套,我媽受了一輩子苦了,老了要讓她享福。」
  陳婉回頭,金盛已經被他們拋在車後了,但是遠遠的還能看見一派華燈璀璨。
  「有時候平安就是享福。」她若有所思地低聲唸道。

  第二章

  上海路的商舖因為臨近過年,都推遲了關門的時間,可他們還是來晚了;街上只剩未散去的人群和一地的垃圾,「怎麼辦?」
  「我明天再來就是了,本來就是為了接妳出來透氣的。」
  「順便顯擺你的車。」
  梨窩淺笑,顧盼流光;方存正被她說中心思,也不覺得尷尬,只盼著自己能再糗些,能再換多點她此時燦爛的笑容;過了一會兒,他用六指聽到絕對會嘔吐的溫柔語氣問她:「想去哪裡玩?或者我們找地頭吃消夜?」
  「回去吧,好冷;回去我煮消夜給你。」
  方存正一揚眉,「不要牛肉麵。」
  「以前你天天早上過來吃,也沒見你叫過煩。」陳婉露齒笑出聲,「我燒兩道菜給你。」
  方存正實在沒預料過,自己竟然有這樣的好運氣,他聽小宇說過,陳婉現在手藝比她舅舅還要好,可是厚著臉皮求了她幾次她都是拒絕,最多煮碗麵給他;當下二話不說,腳下油門一踩,六十五的時速提到快一百。
  「你慢點。」陳婉把安全帶繫上,然後又說:「好像是你手機響。」
  電話是猴子打來的,語無倫次地說了好一會兒,方存正才明白顛三在酒吧和被宰的羊子們打起來了,對方好像不弱,現在顛三和幾個兄弟都被抓進了屏陽分局,酒吧裡亂得一團糟,猴子見機先跑了出來給他通風報信。
  方存正罵了一聲,黑著臉接著打電話給劉叔,劉叔在屏陽分局分管治安,那邊接了電話說正在往醫院趕,被打的那幾個去了市一醫院驗傷去了;方存正約好他在醫院停車場碰頭。
  「我先送妳回去。」他和陳婉說。
  陳婉隱約聽到那邊猴子的話,再看方存正臉色發黑,知道出了事,「不用了,我跟你一塊去吧!」
  方存正這時候也顧不得和她客氣,車到了市一醫院,他把陳婉面前的抽屜蓋打開,陳婉見他解開一個黑色塑膠袋不由一驚,裡面厚厚實實全部百元大鈔。
  他在旁邊找到幾個大信封,也沒仔細數,掂量了一下手上的厚度裝滿了三、四個信封,然後揣進外套裡。
  「很麻煩嗎?」陳婉吶吶地問;要用這麼多錢擺平的事情可不是小事。
  「妳也知道劉叔他老公安了,見的事多,可剛才語氣很緊張,我怕對面真的來頭不小。」方存正手指敲著椅背,照正常程序以及他和屏陽分局的關係,即使抓人也是兩面都抓,沒道理只把顛三他們幾個關起來才是;他心裡揣度著,臉上倒不敢露出一絲慌亂出來,怕嚇著她。
  他剛才心繫兄弟的安危把旁邊的陳婉給忘了,現在想來不由一陣後悔,不應該帶她過來的,「不如妳先打車回去。」
  「現在說這個?劉叔來了。」
  說話間,劉成武坐著警車進了停車場,開車的是小李,方存正也認識。
  他先下了車幫劉成武開了車門,劉成武還沒站穩當,先劈頭蓋臉地喝他:「你底下那幫死小子怎麼做事的?眼睛珠子都教狗叼去了?快過年了你給我安份幾天不行?」說著就拿手上的公事包敲起方存正的頭。
  方存正兄弟兩個被他從小打慣了的,所以只是涎著臉由他打了幾下、出了氣才問道:「劉叔,怎麼回事?猴子去得晚,他也講不清究竟怎麼了,只說顛三被打了。」
  他一說劉成武更加來火,又照他腦門狠敲了幾下,「被打?打死那東西活該,出來混不把眼睛洗亮點;剛才市局專門打電話來問情況,其中一個是江副市長的兒子,還有兩個更牛逼的你惹不起;把醫藥費準備好,跟我道歉去,顛三那,到最後拘留十五天算他祖上積德了。」

  ◎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◎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◎

  陳婉知道不應該摻和到方存正的麻煩裡面去,可是又擔心他只是一個人,如果對方都不是善類的話想必是要吃虧;她躊躇了片刻,還是跺了跺腳追上方存正。
  到了急診室,一堆打針的大人、小孩之間,很容易發現那三個和方存正年紀相當的人,看樣子也就只有其中一個傷勢重一點,護士正在往他頭上一圈、一圈纏紗布,其他兩個坐在旁邊說笑;見了穿警服的劉成武帶著人進來,笑聲戛然而止。
  纏了滿頭紗布的那個,朝著劉成武重重的哼了一聲,隨即別開頭;坐在長椅上的兩個,一個當即沉了臉、一個倒是保持著笑容站起來往門外走,只是笑裡面帶著高人一等的譏嘲,似乎面前就是一齣鬧劇。
  陳婉站在玻璃門外等候;沒有重傷的就好,她略微放了些心,可是看著劉叔一邊鞠躬認錯、一邊做白臉訓斥著方存正,她又有些不好受。
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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