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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3.7折】叛君(BL)~擒王系列之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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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:
塵印
出版日期:
2008/01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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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哥,那藤真幸運,有大樹撐著攀爬,
二哥,你會不會也永遠陪我,
就算哪天枕月老了、醜了也不放開,二哥……
那一聲聲從池枕月淡紅唇瓣間吐出的「二哥」,
妖豔美麗絕顏,眉心一點血淚,那惹人憐的率真
教池君上心醉魂馳,任由池枕月任性胡為,權弄天下。
雙手染血,拱手河山,只為博枕月一笑。
可池君上從不知失約那一夜,
他最珍愛的枕月竟成了他人覬覦的禁臠。
鍾情一生的愛,一旦付出,就是生死相許,
就算是枕月只剩瘦骨殘身,他都不會再放手,
只要枕月再出聲喊他一聲「二哥」就好……


 

精彩章節搶先閱讀

 

  第一章


   夏夜,濕熱沉悶的空氣籠罩赤驪宮城。廊簷樓閣間暗紅紗燈明滅搖閃,平添幾分森然詭異。

  池女皇的寢宮內飄蕩著濃郁藥香。那張奢華綺麗到極點的大床上堆滿厚厚被褥,露出一張枯黃消瘦的女人臉龐。頭髮散亂,病容憔悴。

  這個赤驪最有權勢的女人,沒了脂粉妝扮,也跟鄉野間尋常村婦沒兩樣,只有雙眼還殘留著幾許氣勢,向挺立在她床前的人昭告著帝王威儀。「月兒,你想大逆不道,弑母篡位嗎?」

  床前的紅衣少年笑了。眉心一點朱砂痣,形如血淚。目光波動如江水,風情無限卻掩不住那絲絲暗自流溢的殺氣。「女皇,您才四十出頭,怎麼就已經老糊塗了?」他彎腰,在池女皇耳邊輕聲緩緩道:「我的親生母親,早就被您賜死。弑母這大罪,可怎麼也輪不到我頭上。」

  他低笑,容顏絕美,但瞧在池女皇眼裡,卻宛如惡魔。她嘴唇也發了白,喃喃道:「原來你早知道了……」

  「若要人不知,除非己莫為。」少年嘴角勾起譏誚和悲憫,「女皇,您近來身子骨很不舒服吧?實話告訴您,是您最疼愛的兒子,我的好
三哥夢蝶暗中對您下了毒……」

  「你胡說!夢蝶他向來孝順,怎會加害本宮?」池女皇急怒攻心,驀地一口氣岔了,不停低咳。

  少年冷然看著她,譏笑道:「再孝順,女皇也不會將皇位傳給他。三哥他自然要動手除掉您,才能登上赤驪的國君寶座。呵,三哥才是真正的弑母篡位。」

  池女皇目光露出憤恨絕望,在劇烈的咳喘間咬牙罵道:「都是孽子!」

  少年不以為忤,只是輕挑了挑纖長的眉。「女皇咳得太辛苦,就讓枕月來幫您解脫吧。赤驪日後,自有我打理,您安心上路去吧。」

    ☆      ☆      ☆

  一床棉被,蒙住了池女皇的頭顱。

  池枕月雙手隔著被子緊捂住池女皇口鼻,冷冷看著棉被下的軀體不斷地扭動抽搐。

  女皇的手腳開始還在亂推亂踢棉被,很快那力道越來越微弱,最終沒了動靜。池枕月卻沒有鬆手,又等了盞茶功夫,確定池女皇確實氣絕
,才掀開被子。

  女人紫黑的面龐上,雙眼怒突,死不瞑目。

  池枕月伸手替池女皇撫合了眼簾,悠悠道:「你雖然不是我親娘,卻也沒有殺我,還留我活到今天。這份恩情,我始終銘記在心,定會厚葬你。」

  他輕咳兩聲,側首聆聽了一陣。寢宮外仍舊悄無聲息。

  有他此行帶來的侍衛把守住寢宮周圍,閒雜人等自然無法擅近。池枕月微笑,繞過女皇床後幾重琉璃珠簾,推開了牆上一扇檀香木門。

    ☆      ☆      ☆

  柔和的燭光隨著開啟的木門逐漸光亮起來。門後,居然別有洞天。

  池枕月跨進門,掀開眼前兩幅織錦幔帳∣∣是間佈置得十分雅緻整潔的臥房。書案上放著筆墨字畫,一個赤金小香爐裡正嫋嫋散著香霧。

  少年的目光,就穿過霧氣,靜靜望向靠牆擺放的那張錦榻。

  一個身穿素緞儒衫的男人正背對著他,坐在榻邊。聽到腳步聲,那人緩慢地轉過身。男人的面容,居然和池枕月有七八分相似,卻不再年
輕,雙鬢微染霜白,目光流轉如秋水,沉靜卻又滄桑。

  他看到池枕月,明顯楞了楞,隨後便了然微笑。什麼都不用多問,兩人肖似的容顏,足以表明一切。男子輕輕向池枕月伸出了手。「你終
於……來了。」他的嗓音清潤,語調卻非常生澀艱難,每個字都吐得很慢,彷彿已經太久沒有說過話。

  一陣冰冷的金屬撞擊聲響打破了室內靜謐。男人手腳上,都鎖著鐵鍊。

  「是。」池枕月緊盯著這個與自己面目相似的男人,走到榻前,在男人溫柔的注視下跪倒在地,抱住了男人的膝蓋。赫然發現儒衫下男人
兩條小腿細瘦如柴,以一種奇怪的姿勢彎曲著。

  他眼光一掠,注意到錦榻邊還放了兩根拐杖,手忍不住微微顫抖。「你的腿?」

  「早就斷了。」男人輕撫著池枕月面頰,平靜地道:「自從我被池女皇抓回宮,雙腿就被她下令打斷了。」他居然淡淡一笑:「墨痕她還算念舊,沒有真的處死我。我求她留你性命,她也做到了。我一個人在這裡住了十八年四個月又十一天,總算值得。」

  他幽幽歎了一口氣,低聲重複著:「十八年四個月又十一天……」

  池枕月聽得懂男人言語後無盡寂寥,邊咳邊道:「女皇她竟然這樣折磨你。你是赤驪第一才子,本是她最喜歡的人,她……」

  「第一才子?」男人自言自語地打斷了池枕月的話,看著自己的雙腿,輕笑:「那個名滿赤驪的月浮學士早已經染病身亡,還提他做什麼
?女皇最喜歡的,是她的男妃月浮學士,可不是我這個帶了你娘親私逃出宮的罪人。」

  聽池枕月咳個不停,他伸手,輕輕拍打著池枕月的背心,目光滿含憐愛。「墨痕說你自幼就體弱多病,都怪我當初和你娘親出逃時沒照顧
好她,害她動了胎氣早產。」

  池枕月止了咳嗽,無言以對,抱著男人雙腿好一陣,終於緩緩松了手,站起身。之前的悲憤傷懷之情已然消失,他深深吸進一口身周幾近窒息的空氣,輕聲道:「池女皇已經死了,再也不會來折磨你。」

  他凝視男人雙眼,一字字道:「從今往後,我就會是赤驪的君王。父親大人,你高興嗎?」

  「你想當赤驪皇?」月浮為池枕月的野心一震,仔細打量起這個初次謀面的兒子。少年眼裡的明銳和執著明明白白告訴他,池枕月並非在
說笑。

  他這兒子,是真的想打破赤驪國女主天下的局面,稱皇於世。

  月浮笑了,這個曾經傾倒了赤驪朝野無數女子芳心的學士即使已人入中年,燦然一笑,依舊風華絕世。「我會成全你的。」

    ☆      ☆      ☆
  
   池枕月默然看著月浮取了拐杖,吃力地撐起身子,慢慢挪到書案旁。

  當月浮拿起一把用來篆刻印章的鋒利小刀時,池枕月的表情終究起了絲變化,嘴唇動了動,卻沒出聲。

  「你來,也是為了親眼看我上路吧。」月浮在書案前的梨花樹椅子落了座,溫柔地望著池枕月。

  父子連心,只需這片刻相處,他就已經看清這少年骨子裡的忍絕。

  要以池女皇子嗣的身份登上赤驪皇位,便得永遠掩蓋起池枕月的身世秘密。而他,大概是最後一個知情人。用他的命,換自己的骨肉執掌赤驪國印,很值得。

  原本,他這個已「死」之人,也不該再出現在世人面前。如果不是池女皇用孩子的性命脅迫他活下去,十八年前被打殘雙腿囚禁的那刻起
,他已絕了生念。

  能在死前看到自己的孩子已長大成人,鋒芒隱現,也沒什麼好遺憾的了。月浮輕笑闔目,刀鋒一劃,隔開了自己左手腕脈。
 
   腥紅的血,頃刻將月浮素緞儒衫染紅,淒豔靡華。

  池枕月輕輕咬著淡紅的唇,眼看月浮傷口鮮血從泉湧變成一滴一滴……那聲驚呼終究沒有喊出口。

  他靜立許久,直等最後一滴血珠沿著月浮的指尖跌落地面。

  月浮依然端坐在椅中,臉上褪盡了血色,唯留灰白。說是池枕月的錯覺也好,月浮嘴角似乎還微噙笑意。

  池枕月終於長長地吐出一口氣,對月浮屍身凝望片刻後,拂袖離開了密室。

  ☆      ☆      ☆

  寢宮中的燭焰仍在跳動,外面天已接近破曉,在花窗碧紗上投落幾縷淡金光影。

  他整理自己的頭冠衣袍,推開緊閉的宮門,昂然走出。視線越過殿外把守等候的侍衛,攫住了天色下那抹青影。

  池君上青衫與髮絲被晨風吹拂輕揚,眉眼淡淡含笑,快步上前,將搭在臂彎的一件輕軟袍子替池枕月披上肩頭,輕聲埋怨道:「就算是夏
天,早晚也有些陰涼。你怎麼總不記得多穿件衣服?」

  池枕月咳了兩聲,嘻嘻笑:「有二哥你記得啊!我就知道,二哥一定會帶上衣服過來的。」

  「二哥說不過你。」池君上微露苦笑,剩下的責備全數在池枕月眼波裡化作烏有。拉起池枕月略顯冰涼的手,「走吧。」

  他回頭,朝早就侍立身後的幾名御醫使個眼色,道:「還不快去為女皇陛下診脈?陛下她究竟是得了什麼病,還是中了什麼毒,你們幾個
一定要看個仔細,要是有什麼差錯……」

  他冷哼一聲,沒再說下去。可那幾個御醫都聽出了他言語裡濃濃威脅,連稱不敢,躬身恭送兩位殿下遠去。

   ☆      ☆      ☆

  赤驪女皇駕崩的噩耗,當天便傳遍了早朝。

  女皇已經纏綿病榻有段時日,無法親躬國事,因此朝政大事都暫由女皇的親兄長,也就是已歿儲君雪影的生父靜王爺代攝。

  聽到女皇死訊,這年過四旬仍保養得法,膚色白淨俊美頎長的靜王不由變了臉色,從皇座上騰地站起,大步跨下玉階,質問那來稟報消息的幾個宮奴和御醫:「女皇染病以來一直有服藥,怎會突然暴斃?你們這些奴才,是怎麼伺候的?」

  那幾人匍匐跪地,連大氣也不敢透。有個御醫拿眼角餘光悄悄瞅著邊上神色漠然的二殿下池君上,觸及池君上目中冰冷神色,他微微一顫
,囁嚅道:「靜王爺請息怒。女皇陛下是被人下毒害死的……」今晨親眼看到四殿下從女皇寢宮走出,但借他天大膽子,也不敢說出女皇死於窒息的真相。自己人頭落地是小事,還會連累了全家老小性命。

  此言一出,金殿上群臣譁然。赤驪百官除了少數幾名武將是鬚眉男子,全是裙釵,一時間金殿上唧唧喳喳,亂成一團。

  池君上向站在金殿對面的池枕月看了一眼,見少年美麗的容顏浮起悲慟,眼眶裡也慢慢蒙上片霧氣,顫聲道:「是誰這麼大逆不道,竟敢
謀害我皇母?靜王爺,你一定要找出真凶,替皇母雪恨。」

  他這四弟的演戲功夫,真是越來越高明了……池君上有些失神,忽然聽身邊一人冷笑道:「四弟,你少裝腔作勢!我瞧就是你下的毒手!

  說話人是個身形修長的美少年,身上穿著帶有皇族赤色鯪紋的錦衣,腰懸長劍,發束碧玉冠。長眉入鬢,傲氣凌然。一雙眼梢微翹的眸子
正怒視池枕月。「皇母向來對你冷淡,肯定是你加害皇母!」

  這少年,正是最得女皇寵愛的三殿下池夢蝶。自從女皇病重,池夢蝶與池枕月為爭奪這儲君之位,暗地裡早已反目。各自拉攏不少朝臣,隱隱然呈分庭抗禮的局面。

  論勢力,池夢蝶父子深受女皇眷寵,本來穩占上風。可之前雪影儲君遠嫁玄龍命喪喜堂,卻是平日與世無爭的四殿下池枕月修書一封,同
句屏國借得數萬兵馬,願助赤驪向玄龍興師問罪,叫赤驪群臣連同池女皇都對這四殿下刮目相看。

  比起鋒芒外露張揚跋扈的池夢蝶,群臣中有些穩重年長的,更看好池枕月。眼下就有幾個親近池枕月的臣子紛紛道:「三殿下,你此言差矣!四殿下素來孝順,眾家大臣都有目共睹。三殿下切勿含血噴人!」

  池夢蝶這邊的黨羽自然不服氣,罵了回去。池夢蝶恚怒之極,臉上殺氣一現,手指剛搭上劍柄,聽到靜王喝道:「都給本王住口,金殿上大吵大鬧,成何體統?」

  兩邊朝臣這才悻悻收了聲。

  靜王目光在池夢蝶和池枕月兩兄弟臉上轉了個圈,最後落到仍跪伏在地的御醫身上,寒聲道:「你們想清楚,女皇陛下可是真的中毒身亡?」

  先前說話那御醫硬著頭皮道:「微臣不敢欺騙王爺。」

  池夢蝶握著劍柄的手背上青筋倏橫∣∣毒藥,的確是他從池君上處得來,借夏宴之時趁人不備,親手放進女皇喝的那碗冰鎮梅子汁裡。只
是池君上給他毒藥時信誓旦旦,說這毒事後決計查不出蛛絲馬跡。可此刻御醫一口咬定女皇中了毒,若再看出何時中的毒,追查起來,只怕他也逃不了關係。

  他武功在四兄弟中最強,智謀心機卻自知遠遠不及二哥,當下求助地望了身邊的池君上一眼,收到池君上一個安慰的笑容,頓時如吃了定心丸。

  有二哥在,他就不信自己爭不過老四。

   ☆      ☆      ☆

  池君上清咳一聲,越眾而出,成功地將眾人注意力都吸引到自己這邊,才轉身對靜王道:「靜王爺,這下毒之人,君上倒是知道。」

  「是誰?」靜王挑眉,一個手勢,壓住群臣喧嘩。

  池君上望向池枕月,唇邊逐漸漾開絲微笑,驀地伸手一指。「他。」

  他所指的,竟是池夢蝶。

  池夢蝶難以置信地瞪著池君上,聽到身邊此起彼伏的議論聲,半晌終於醒悟到池君上確確實實指著他,憤然道:「二哥?你瘋了!」

  這個與他自小最親近的二哥,居然臨陣倒戈,出賣他?

  「我沒瘋。」池君上仍在微笑,目光卻駭人冷靜。一撩衣擺跪倒在御醫身旁,朗聲道:「靜王爺,三弟他數天前便對君上說皇母不日將歸天,要君上在金殿上指證四弟是投毒之人。君上雖然不孝,也知道弑母弑君,天理難容。三弟固然與我最交好,君上也不敢袒護於他,還請靜
王發落。」

  每個字,他都說得清楚響亮,足以讓金殿上每個人都聽見。

  群臣表情均十分古怪。誰不知道,這二殿下和三殿下兩人的父親是表兄弟,有了這層淵源,這兩位殿下自幼同進同出,幾乎形影不離,最
是手足情深。二殿下居然會招供出三殿下,簡直比三殿下投毒弑母這事本身更令眾人愕然不知所措。

  靜王也不禁動容,正要細加追問。池夢蝶已怒吼著拔劍,沖向池君上。

  池君上竟沒有躲閃,一劍正刺中他肩膀,鮮血長流。他悶哼一聲,臉痛得發白。

  池夢蝶怔了怔,滿腔遭背叛的怒火燒得正旺,無暇去細想池君上為什麼不躲,抽劍,再刺。

  靜王見池夢蝶當庭行兇,視他如無物,大失顏面,厲聲道:「拿下他!」

  金殿兩側的侍衛齊聲應和,急湧而上,刀劍戈戟紛紛往池夢蝶身上襲去。池夢蝶反手揮劍,寒光過處,已斬傷兩人。然而他一人終究難敵
上百侍衛圍攻,又砍倒數人後,自己背後吃了一刀,火灼般生痛,緊跟著小腿也被人狠抽一棍。

  腿骨折斷的聲音,令人聞之牙酸。

  池夢蝶再也站立不穩,砰地半跪落地,咬著牙抬頭,透過身前侍衛的衣物縫隙,狠狠地瞪視正在池枕月攙扶下緩慢起身的池君上。

  池君上一手緊捂傷口,血兀自不斷從指縫滲出,將他半身青衫染成褐色。

  電光火石間,池夢蝶突地看懂了那兩人眉眼間無聲流淌的情意,恍然,他原來,當了那兩人手裡的刀。

  池君上一定早在慫恿他毒殺女皇時,就已經預見到今日情形。而他此刻再怎麼爭辯,也無濟於事。更何況那毒藥,確實是他親手所放。

  他怨毒又不甘地緊盯池枕月。後者在輕咳,眉頭微蹙卻藏不住隱隱得色。

  靜王一揮手,下令侍衛將池夢蝶先行收監,擇日會審,又安排了女皇喪事諸般後事,才退朝離去。

  金殿上眾人仍在議論不休。原本依附池夢蝶的那些臣子個個面目無光,陸續散去。

  等殿上再無閒人,池枕月取出條絲帕,替池君上包紮起傷口,低聲道:「你明明能避開的,為什麼?」

  看到池君上面露苦笑,池枕月靜了靜。要池君上算計那一直對二哥深信不疑的池夢蝶,恐怕池君上也心有愧疚,才會任由池夢蝶下手……

  他深深吸氣,沒再追問。

  無論如何,池夢蝶衝動之下刺出的一劍,無意間也更坐實了自己罪名,若非心懷鬼胎,又怎會急著殺知情人滅口?

  他微笑,扶著池君上緩步走出金殿。

  兩人之前為掩人耳目,一向暗中交往。今天既然在滿朝文武面前聯手對付池夢蝶,已沒必要再遮遮掩掩。池枕月當下叫了馬車,送池君上回王府。

   ☆      ☆      ☆

  等池君上府內醫師為池君上清洗包紮好肩膀傷口,已是午後。

  那用來裹傷的絲帕一片血紅,池君上正要丟掉,池枕月卻拿了過來,用另一塊乾淨帕子包了,揣入懷中,笑盈盈地對池君上道:「二哥為
我負的傷,枕月今生都不會忘記。」

  池君上凝眸,這四弟眼波裡盡是自己身影,不覺瞧得癡了。

  池枕月輕笑兩聲,擊掌傳了門口待命的僕役入內,讓那人叫廚房做幾樣沒腥膩的清淡小菜來。

  片刻功夫,飯菜便送到。池君上傷在右臂,無法用箸自如,池枕月於是將菜一一夾到他碗裡。

  池君上有些發窘,乾咳道:「我自己來就是。」左手拿起銀箸小心翼翼夾起粒松花藕絲丸子,沒到嘴就掉在了桌上。

  池枕月忍不住好笑,另夾了個丸子送到池君上嘴邊,道:「二哥你就別逞強了,我來餵你。」

  池君上無奈地笑了笑,也就不再推辭,就著池枕月的手吃了兩碗飯。他今天失血極多,池枕月也不多逗留,命僕役伺候池君上安寢後,打道回府。

   ☆      ☆      ☆

  他並非池女皇親骨肉,自幼便遭女皇白眼冷落,府邸也座落在離宮城最偏僻荒涼的南郊。幾株參天老樹將王府罩進片濃蔭裡。雖是夏日,府內仍嫌陰涼。

  昨夜隨他入宮行事的那些侍衛已經在池枕月起居的小院內等候,把一具蓋著黑布的屍體抬至池枕月腳邊。

  池枕月俯身掀開一角黑布,對月浮灰白而平靜的容顏凝望許久,聽到邊上侍衛頭領曲長嶺低喚了兩聲殿下,才放回了黑布。

  「燒了。」他面無表情地下令。他不容任何一絲細小的疏漏危及他的地位。

  熊熊熾焰,在他眼前逐漸減弱直至熄滅。他看著侍衛們清理乾淨地面殘留的所有灰燼枯枝,終於揮了揮手,摒退眾人。
 
     ☆      ☆      ☆

  風中猶帶焦味。池枕月取了壺烈酒,半倚半坐長廊雕欄前自酌自飲。酒水入腹,五臟六腑都被那辛辣激得陣陣刺痛,卻又前所未有的酣暢淋漓。

  「別怪我……」他喃喃自語著,又喝了一大口酒。

  連他自己也分不清,對月浮究竟抱著何種心情。那人是給了他骨血生命的父親,可也因為月浮,令他從小就在皇母的厭惡眼色中長大。一
次又一次天真地想討好皇母、親近皇母,只希望皇母像對待其他兒子一樣,對自己露出一個溫柔笑容,卻次次碰壁。

  他不解、不甘,直到數年前查明自己身世後,終於明白了原因。那刻,心裡升騰而起的,除了多年積怨,竟還有對那毫無印象的父親的憎恨。他本可以,像常人家的孩子般,承歡雙親膝下……

  不過,一切到今天,都已結束。池枕月搖著壺中殘酒,輕咳。

  從此世上,沒人再知道他的身世秘密。他也不用再整天生活在「孽種」的陰影之下。等他當上了赤驪的皇,天底下沒人敢再漠視他。

  「呵呵……」

  他低笑,飲盡白玉壺裡點滴烈酒,起身走到院門外,吩咐曲長嶺:「備馬車。」


    第二章


   天恩寺偏處赤驪國都風華府的西山腳下,名字中雖然帶了個寺字,卻壓根和僧侶香火沾不上邊。寺內陰暗幽深,把守森嚴。

  這裡,是專門關押犯事的赤驪皇族宗親的地方。

  池夢蝶就被收押在此。雖然背上了毒殺母君的罪名,但未受審定罪前,寺裡值守的官員絲毫不敢怠慢這最得女皇寵愛的三殿下,單獨撥了
間乾淨的牢房安頓這要犯,也沒給池夢蝶上手銬腳鐐,還殷勤地找來大夫為池夢蝶折斷的小腿接骨上了夾板。
  
     ☆      ☆      ☆

  看到朝鐵柵走近的纖弱紅影,池夢蝶呼地從牆角裡躍起,也不管傷腿劇痛,一瘸一拐撲到鐵柵前,惡狠狠瞪著池枕月。

  「三哥,你精神不錯啊!」

  池枕月輕描淡寫地一揮手,命監視池夢蝶的幾個獄卒都退到外間,對池夢蝶微笑道:「我好心來探望三哥,你這麼兇看著我幹什麼?」

  池夢蝶牙齒咬得咯咯響。「老四,你少貓哭耗子假慈悲。我知道你一直看我不順眼,巴不得我早點死。少在我面前裝腔作勢。」

  「彼此彼此。」池枕月的微笑消失了,代之一抹淡淡譏誚:「你何嘗不是想要我的命?毒殺皇母,還想嫁禍給我。呵,如果我不是早有準
備,這黑鍋就背定了。你現在是自作自受,怪得了誰?」

  他目注七竅生煙的池夢蝶,輕聲笑:「要怪,只能怪你自己太蠢,那麼容易就相信二哥。你這樣有勇無謀的蠢才,就算給你當上赤驪皇,
也早晚給人掀下皇帝寶座。」

  池夢蝶氣得面紅耳赤,半天才擠出聲音:「好,好,算你狠。我只後悔從前總是礙著大哥情面,沒早點除掉你。也只有大哥那笨蛋,才會
被你騙得團團轉,做了你的擋箭牌。大哥要是還在人世,看到你現在的嘴臉,不知道還會不會當你好弟弟。」說到最後,他眼睛忍不住微酸。

  大殿下池重樓生性淡泊隨和,對三個弟弟素來關照。池夢蝶雖然一直嫌這大哥太過敦厚溫吞,又看不過大哥處處維護老四,心底卻著實喜歡尊重。去年女皇壽辰過後,池重樓在自己王府中離奇遇害,屍身頭臉都被砍得血肉模糊。他和女皇同樣震怒,可追查至今,仍毫無頭緒。

  池枕月眼波微轉,也想起了那個始終對他關懷備至的大哥,沉默之後旋即笑道:「三哥你自身難保,就少替大哥操心了。」

  池夢蝶瞪著池枕月嘴角那絲詭異笑容,忽然叫了起來:「大哥是不是被你害死的?」

  他性子莽撞衝動,行事欠考慮,人卻其實不蠢笨。只是跟心思機敏的池君上相處久了,習慣把那些傷腦筋的事情都交給二哥。今天金殿上
吃了有生以來最大一個暗虧,憤怒之餘,頭腦倒比平日活絡得多。

  大哥身為女皇長子,同樣是老四登上赤驪皇位的絆腳石,他越想越覺得有可能,緊抓鐵柵的十指都泛了白,厲聲追問道:「是不是?」

  池枕月微一挑眉,笑得狡黠。「三哥你就放心吧!大哥他待我不錯,我怎麼可能害他呢?實話告訴你……」他向鐵柵湊近身,對滿臉狐疑
的池夢蝶輕輕地道:「大哥他在句屏,應該比你逍遙百倍,呵呵……」

  「你說什麼?」池夢蝶眼珠子都快瞪得掉出眼眶。
   枕月搖頭道:「說你蠢還不認。你不想想,句屏國肯平白無故答應出兵,助赤驪對付玄龍?」他看著池夢蝶驚怒交迸的表情,反而笑了一
笑。「你以為,那數萬兵馬是用什麼換來的?」

  兩隻手猛地扼上他咽喉,掐斷了他的驚叫。

 池夢蝶睚眥欲裂,用力搖晃著手裡已快閉氣暈厥的人,怒吼道:「大哥一直都那麼相信你,你居然把他送給句屏人!池枕月,你豬狗不如!

  外間候命的獄卒聽到動靜,疾沖進來,見狀大驚失色,忙將池枕月從池夢蝶掌中硬搶了下來,七嘴八舌地問候。

  池枕月緩過一口氣,發紫的面龐好一陣才恢復了血色,摸著頸中淤痕,朝還在怒駡的池夢蝶冷冷道:「皇母那麼疼愛你,你卻毒殺她,三
哥,究竟是誰豬狗不如?」他回頭,吩咐那些獄卒道:「三殿下怕是瘋了,你們好好看住他,別再讓他傷人。」

  那些獄卒都在提心吊膽,怕四殿下問他們來遲的罪名,聽池枕月並無責備之意,忙不迭點頭附和道:「四殿下說得是,小人一定看好這瘋子。」

  池枕月用力咳嗽幾聲,不再聽池夢蝶破口大駡,緩步走出牢房。

    ☆      ☆      ☆

  出得天恩寺,已近黃昏,雲霞滿山。

  曲長嶺和幾個侍衛正守在馬車旁,見池枕月出來,忙將馬車趕到池枕月跟前。驀然發現池枕月頸中傷痕,曲長嶺驚道:「殿下,你這是?」

「不礙事。」池枕月拉高衣領,遮住了傷痕,神色淡淡地一搖頭。

長嶺立刻閉上了嘴。跟隨這主子也有幾年光景,深知池枕月此刻的表情就是不願旁人再問下去。他放下踮腳用的錦凳,等池枕月入車坐定,自
己躍上車架,揚鞭趕車回府。

  池枕月靠在薰香的軟墊上閉目養神,手指仍在脖子那幾道明顯鼓起的指痕上來回摩挲,突然一笑……

  「豬狗不如?」 他在車輪轆轆行進中無聲笑。他日大權在手,誰敢再用那等鄙夷輕蔑的口氣指責他?

  他從來就不認為自己是好人。這世上,溫良如大哥重樓又如何?還不是被他利用出賣。如果做好人,就是跟大哥同樣的下場,他寧可負人。

    ☆      ☆      ☆

  馬車駛離天恩寺不到一箭路,猛地停住了。

  池枕月聽到駕車的曲長嶺在跟人說話,隨後一人聲音透過布簾直傳進來。「四殿下,小人奉靜王爺之名,請四殿下去王爺府上議事。得知
四殿下來了天恩寺探監,特在此等候。」

  池枕月慢慢睜開了眼眸,拉開布簾,望向馬車外高頭駿馬上的十多名精壯侍衛。淡紅的嘴唇,緩緩勾起點弧度。

  對方這陣仗,顯然有備而來。探監的消息,這麼快就傳進了靜王手下的耳朵裡。看來,靜王已經開始注意監視起他的動向。

  他和二哥,一直將精力放在與池夢蝶結黨的那群朝臣周旋之上,倒是忽略了靜王爺……

  嘴角笑意更濃,他放落布簾,靠回軟墊上。「靜王爺相邀,枕月自然要去,煩請諸位帶路吧。」

    ☆      ☆      ☆

  池女皇共有兄弟六人。靜王排行第五,論聲勢,本不如另幾個兄長,但勝在長女雪影嬌俏聰慧,在一群皇室女孩中最是出挑,深得女皇歡心,被膝下無女的池女皇抱養為皇儲之後,這靜王父憑女貴,氣勢遠遠壓倒了其他幾個親王。雪影去年慘死玄龍,池女皇想到是她應允了玄龍皇帝的求親,才累得雪影殞命,因此對這五哥更覺愧疚,大肆封賞撫恤。這靜王聲望,幾乎直追池女皇。

  靜王府,也緊挨宮城而建,占地極廣,雕樑畫棟,飛簷重樓,不比宮城遜色。

  池枕月在王府門口下了馬車。這時天色尚未變黑,王府朱門廊簷下已經點亮了連排八角宮燈,將門上金釘照得耀眼生輝。池枕月的目光卻
落在正從府內走出的數人身上。

  幾個宮僕手提紗燈,簇擁著個肩寬腰細長身玉立的紫衣男人向一邊的車輦走去。男人眼角略帶皺紋,依然不減英挺風采,唯獨劍眉緊縮,顯得心事重重。

  這人,池枕月當然認得,正是池夢蝶的生父安子卿。年輕時曾是赤驪威名遠揚的武將,劍術傲視三軍,又愛著紫衣,人稱紫衣劍君,入宮後深居簡出,極少出現人前。池枕月數次宮宴時見過這安子卿,除了沉默寡言之外,也沒什麼別的印象。

  安子卿也看到了池枕月,腳下一頓停了腳步。

  被男人銳利如劍的眼神盯視著,池枕月竟錯覺自己周身都給安子卿目光穿了個透,勉強一笑,剛想開口請安,安子卿已經微微逸出出輕歎
,拂袖上了馬車,揚塵而去。

  池枕月臉色有些陰鬱,咬著唇,聽到周圍人在催促,這才拋開心頭隱怒,交代曲長嶺等人在偏廳等候,跟著靜王府上隨從走進內院。

   ☆      ☆      ☆

  上百盞宮燈高低錯落,懸掛在花園回廊、樹梢間,將園中照得亮如白晝,纖毫可見。

  隨從將池枕月帶到花園門口,便躬身告退。

  靜王就端坐在涼亭內,脫下了白天的繁複朝服,輕袍緩帶,衣袖半卷,正一手握銀盅,一手持金壺,在紅泥小爐上慢慢暖著陳年花雕。聽
到腳步聲,靜王方抬頭,向池枕月招手道:「來,陪本王坐坐。」

  池枕月跟這靜王往日並無深交,叫了聲舅舅後入座。目光微掠,發現青玉桌上除卻幾樣珍饈,還有個銀盅,裡面滿滿一杯酒沒有動。

  「呵呵,這是安劍君的。」靜王取過副乾淨杯盞銀箸,替池枕月斟著酒水,淡然道:「嚐下本王釀的女兒紅。」

  池枕月一時猜不透靜王邀他來此的用意,陪靜王默默飲了幾盅後,低咳道:「舅舅,安劍君可是來為三哥求情的?」

  靜王點頭道:「安劍君只得夢蝶這一個兒子,聽說夢蝶投毒弑母,自然不信,來向我追問實情。」他擱下金壺,起身踱了兩步,背對池枕
月歎道:「女皇停靈七天日,就得下葬皇陵。安劍君自願為女皇殉葬,只求換夢蝶一條活路。」

  池枕月心頭猛震,「舅舅答應了?」池夢蝶若不死,遲早成他大患。

  靜王旋身,打量著池枕月面色,似笑非笑道:「你怕本王答應?」不等池枕月回答,他淡淡道:「夢蝶那小子人固然魯莽,卻也沒有你這
般的玲瓏心肝,憑他自己,還想不出毒殺母君的主意。他若不是受人誣陷,就是有人在背後唆使。」

  他哼了一聲,語氣帶上幾分森嚴。「弑君兇手當然罪無可恕,可那背後主使之人,更是罪大惡極,絕不能放過。枕月,你說是不是?嗯?

  池枕月手微顫,幾點酒水潑出了杯口。心跳都暫漏了一拍。

  靜王的神情言語,分明已經看破了他和池君上。他緊攥銀盅,竭力不讓自己失態,可滿臉蒼白還是落在了靜王眼裡。

  「枕月,你臉色真差,身子骨果然太虛。」靜王伸出手。他身材頎長,一雙手也遠比常人修長寬厚,右手大拇指根還套了枚粗大的赤金指
環。拍了拍少年肩膀,歎道:「你父親月浮也是文人弱質,青年早逝。說起來,月浮學士和紫衣劍君當年一文一武,並立朝堂,合稱赤驪雙璧,不知道是多少女子的夢中情人。你跟夢蝶卻勢如水火,唉……」

  靜王連連歎息。池枕月反而慢慢恢復了鎮定。倘若靜王真的有心揪出元兇,早就可以下令將他和池君上擒拿押送天恩寺,不用站在這裡與
他煮酒閒扯。

  紅泥爐上還暖著女兒紅,酒香陣陣,撲鼻香。

  池枕月腦海間霍然靈光一現,朗聲清笑:「三哥的事,有天恩寺秉公審理,自會水落石出。舅舅,枕月已有好些時候沒見到雪瑤妹子,不知雪瑤近來可好?」

  靜王目光深沉,朝少年望了片刻,終於露出個笑容。「月兒,你果然比你爹更聰明三分,呵呵,你想見瑤兒,我這就叫人帶她過來。」
聽到那聲「月兒」,池枕月知道,自己賭對了靜王邀他來此的真正用意,果然是為了池雪瑤。
 
   靜王無子,只有一對孿生愛女。長女雪影生前貴為儲君,而次女,卻絕少有人提及。只因這次女雖然有著和雪影同樣容貌,卻在八歲時摔了一跤,傷在腦顱,從此心智停留在了八歲,至今仍深藏閨中。只有在幾年前的一次中秋夜宴上,雪影曾帶了這妹子入宮,與池枕月照過面。
他猶記得自己當時還被那傻丫頭纏著去釣御花園裡放養的鯉魚。

  靜王的女兒紅,想必也是為了這雪瑤才拿出來的……池枕月了然微笑著把目光轉向花園圓形洞門入口。

    ☆      ☆      ☆

  一個嬌美少女抱著只雪白的貓兒,撅著嘴,滿臉不情不願地被幾個僕婦半推半拖地拉近涼亭。看到池枕月的刹那,少女的眼睛忽然亮了,
驚喜地丟下貓兒,沖到池枕月身邊,抓著他的手雀躍不已。

  「月哥哥,你怎麼這麼久都不來看我?你答應過要陪我去釣魚和小烏龜的,啊,還有,我養的貓兒雪球很乖的,給你看!」

  她一回頭,發現那白貓兒已經走遠,便撩起了裙擺,追著白貓兒在灌木花叢裡亂鑽,嘴裡還雪球雪球地叫個不停。幾個僕婦怕小姐有閃失,忙跟著一起幫忙捉貓。

  靜王苦笑,卻也不阻攔,提起那壺女兒紅,替池枕月斟滿銀盅,緩緩道:「瑤兒若有雪影一半的聰慧,也可勝任儲君,何至於赤驪如今後繼無人?夢蝶那小子,也不會覬覦皇位,犯下弑母大罪。」

  池枕月看著靜王遞到他面前的酒,在逐漸轉涼的夜風中輕咳:「國一日無儲君,便無寧日。即使枕月遵從祖訓,擁女子為皇,瑤兒妹子肯定是當不了女皇的。要是其他幾個舅舅家的女兒登上皇位,舅舅你不擔心嗎?」

  他斜睨靜王,如期看到靜王俊美的臉龐變得陰沉起來。

  雪影被立為儲君後,氣焰囂張,對同宗的姐妹頤指氣使,早跟幾家王爺都結了怨。倘若另立女皇,別說靜王如今的榮華富貴難保,只怕連父女的性命也堪憂。

  靜王想要的,無非是為心智如幼童的愛女物色個終身依靠罷。池枕月閉目,再睜開,已經有了決定。

  他接過銀盅,淺淺笑道:「舅舅但請放心,枕月若能得舅舅鼎助登基為皇,雪瑤妹子就是赤驪皇后。枕月只要在位一天,就絕不會冷落委屈她。」

  似乎終於聽到了自己想要的承諾,靜王臉泛笑意,卻是三分欣慰七分強硬。「月兒,你最好記得自己今日所說的話。否則……」

  他沒把威脅說完,因為彼此都已經心照不宣。兩人眼神暗流洶湧間,雪瑤抓到了白貓兒,興沖沖地將貓兒塞到池枕月懷裡。「月哥哥,你看雪球它是不是很乖?」

  池枕月素來討厭貓貓狗狗,下意識去推,那白貓兒腳爪尖利,已在他手背抓出幾道細細血痕。他皺眉,可在邊上靜王炯炯注視下,又把伸
到一半的手縮了回去,對一臉殷切等著他誇獎的雪瑤微笑道:「很乖。」

  雪瑤大喜:「我院子裡還養了好幾隻小烏龜,我們去餵烏龜。」拖起池枕月就往園外跑。

    ☆      ☆      ☆
   
   兩人逗了半天小貓小烏龜,月上中庭,雪瑤終於抵不住睡意,呵欠連連,被僕婦送回閨房睡覺。

  池枕月陪這傻丫頭玩了這許久,也覺體力略有不支,打起精神向靜王辭了行,坐車回府。在車廂裡他已經眼皮發澀,小睡了一陣。

  到府後逕自回房,剛關上臥房門,還沒點起燈燭,一隻手掌已經搭上他肩頭。

  他微驚,隨即全身放鬆下來。不用回頭,單憑那只手掌傳來的熟悉溫度,他就知道身後人是誰。

  天底下,也只有池君上會在他臥房逗留。

  他沒有點蠟燭,回頭借著照進屋內的稀疏月光審視起池君上眉眼間的不悅,低笑道:「二哥你怎麼不在自己府裡養傷,跑我這裡來了?」

  「我不來,還不知道你今天又亂喝酒。」池君上望向被他拿進屋的罪證∣∣桌上那只白玉酒壺,輕聲責備,又忍不住歎氣。「你心肺先天
有疾,本不該沾酒。枕月,你就少喝點。」

  池枕月臉一沉,拂開了池君上的手,冷冷道:「二哥,你也不是今天才認識我。我池枕月就是一日都不能離酒。你別來管我。」

  池君上愕然。池枕月卻又飛快換上副哀怨神情,垂眸幽幽道:「二哥,你若是真心喜歡我,就別要我改這改那的。我若變了,也就不再是你喜歡的那個池枕月了。」

  池君上明知枕月是在拿話擠兌他,可見了枕月這表情,心疼還來不及,哪裡還能責怪下去,他苦笑道:「我不會來逼你改的。只要你高興
,愛做什麼我都依你。」

  池枕月登時眉開眼笑。「二哥你待我最好了。」

  他一嗔一喜,風情無限。池君上看得目不轉睛,終是長歎了一口氣,點著燈燭,緩緩道:「我只是擔心烈酒傷身,勸你少喝些。枕月,你
體弱又不會武功,現在又站在了風口浪尖。朝堂上的事,我可以為你擋,可身體總是你自己的,你……」

  「二哥,你真是越來越愛嘮叨了。」池枕月掩嘴打個呵欠,自顧自往床上一坐就開始寬衣解帶。

  池君上無奈收聲,走到床沿坐下,見池枕月意態慵懶,問道:「對了,我聽說你下午就去了天恩寺,怎麼現在才回府?咦,這是……」

  池枕月已經脫下了紅衣,脖子上那數道扼痕即刻映入池君上視線。半天下來,指印越發青紫發黑,橫在池枕月玉白的皮膚上更顯猙獰。

  「是老三?」池君上轉念就猜到了行兇之人。

  池枕月黯然點頭,低聲道:「三哥他是恨死我了。」他偷眼一瞥池君上臉上陰鬱。「要不是天恩寺的獄卒及時拉開三哥,枕月今天恐怕就回不來了。」

  池君上不語,拿出隨身攜帶的傷藥替池枕月脖子塗了藥,才沉聲道:「留著老三,你始終不得安寧。我明天就安排諸家大臣聯名上書,儘早處死他。」

  池枕月摸著脖子,眼波流轉。「二哥,你真的能狠下心?三哥可不比雪影那等外戚,他父親和你爹爹可是自幼交好的表兄弟。你要殺了三哥,就不怕你爹爹發怒?」

  「那也顧不上了。」池君上俊雅的容顏背著燭光,一片森然。「我本來還不想趕盡殺絕,可眼下看來,只有除掉他,你才能高枕無憂。枕
月,凡是傷害阻礙你的人,我都會一一為你剷除。」

  「可枕月不想二哥再為我惹上罪孽……」池枕月垂下頭,嘴角卻在池君上看不見的地方漸漸揚起絲得意。這一趟天恩寺,總算沒有白去……要是不讓池夢蝶這麼掐上一掐,池君上也不會這麼容易就打定主意要老三的命吧。

  池君上柔聲道:「這一切都是我自己心甘情願為你做的,你不用難過。」見池枕月仍低著頭,他輕拍了拍池枕月的手安慰少年。倏地看見池枕月手背上那幾條細長血痕,不禁一怔。「這該不會是老三抓的吧?」

  「啊!是隻貓兒。」池枕月趕緊拉下衣袖掩起傷口,但池君上仍抓著他的手不放,擺明要他說清楚。池枕月輕歎一聲,老老實實道:「我
先前還被靜王請了去,這傷,是雪瑤妹子養的貓兒擾的。」

    ☆      ☆      ☆

  「什麼?你答應娶雪瑤?」聽池枕月說完靜王府之行,池君上臉色徹底變了,眼內盡是氣惱。「這種事情,你怎麼也不和我商量就答應下來?」

  池枕月早料到池君上會生氣,反而打著呵欠笑道:「商量又如何?我跟三哥兩邊的勢力相差無幾,就看靜王願意幫哪邊。要是惹惱了他,到時投毒弑母的人,就是我們兩個了。再說了……」他眼波盈盈一轉,笑容更豔。「二哥你不成親不打緊,我當上赤驪國君之後,卻總得迎立皇后。與其娶個心智伶俐的,還不如要了雪瑤這什麼也不懂的傻丫頭,免得她將來妨礙你我。」

  池君上並非不知個中利害,可心裡還是像堵了塊大石般悶得難受。他也明白池枕月位即人君,勢必得娶妻生子,但當一切他不願去多想的事情當真擺到了眼前,心頭只覺悵然。

  「二哥……」池枕月握住池君上袖子輕輕搖晃,雙眸水汪汪的,滿是哀求意味。「事發突然,我只能當機立斷答應婚事,應付靜王那只老狐狸。二哥,你就別再氣了。」

  聽他軟語相求,池君上對他凝睇許久,終於點了點頭。「好。你想做什麼,二哥不會攔著你。可你要記住,不管你今後立多少妃嬪,你都
是我的。」

  他輕撫著池枕月微涼面頰,目光之專注,令池枕月無從閃避。「大哥不在,本該以我為尊。于情於理,這赤驪皇位都輪不到你和老三。不過只要你高興,二哥就把赤驪拱手讓給你也無妨。從今往後,赤驪屬於你,而你……屬於我。」一字一句,他都說得特別緩慢,特別清晰,似乎想將之深印進兩人腦海。

  池枕月竟有些招架不住池君上熾烈的眼神,強笑道:「二哥你在擔心什麼?我本來就是你的,呃……」

  兩片火熱的嘴唇覆了上來,將他沒說完的話淹沒在兩人逐漸升溫的氣息中。

  池君上一手攬住池枕月後頸,舌頭反復造訪過池枕月的嘴,聽到耳邊斷斷續續的呼吸越來越急促,雖然意猶未盡,他還是停止了親熱。

  這個四弟天生病弱,曾經在兩人親吻之時因呼吸不暢昏厥過好幾次,以致他從此都不敢太造次。至於真正的床第之歡,更是連想都不敢想。親個嘴都會暈倒,要是他執意交歡,只怕剛進去,池枕月便要活活痛死了。

  他伸指摩挲著池枕月已變深紅的嘴唇,深呼吸,直等壓下小腹那團慾火才起身。「你今晚累了吧,早些休息。我也要回府打點明日聯名上書之事。」

  池枕月點頭,目送池君上出了屋,確定腳步聲已經走遠,他猛地跳下床,閂上房門後回到桌邊,不假思索提起酒壺,入手就想起酒壺已經空了,便抄起茶壺喝了滿滿一大口,漱了兩下後盡數吐進床腳銀盂。

  胸口翻湧的反胃感覺終於淡了,他低咳著,走到牆角銅鏡前,伸手輕撫鏡中少年。蒼白的臉,褪去了血色的唇,依然不掩秀美……眉心一滴血淚朱砂痣,煙視媚行……這,大概也就是池君上為他執迷的原因吧。

  「呵呵……」他凝望自己同樣秀氣纖細的手,雙肩微微抖動著。誰叫他手無縛雞之力,只能靠姿容來做賭注。只不過,花無百日紅。等他年長色衰,就不知道還能用什麼來鎖住池君上的心。

  鏡中人嘴角也展露個自嘲的笑容,冷冷看著他。

   第三章


   翌日早朝時,池枕月這一派羽翼果然已經得了池君上授意,由鄭將軍帶頭聯名上書,要求將大逆不道弑君的三殿下處以極刑,以正朝綱。另一派也不甘示弱,推了練相國出面喊冤,稱三殿下定是遭人誣陷。而這栽贓嫁禍之人是誰,練相國只瞅著池君上冷笑,自然是認准了這二殿下。

  雙方越爭越激烈,高處靜王兩道濃眉也越皺越深,最終用力一拍龍椅扶手,終於令眾人噤口。「這事別再亂吵,本王已經向御醫追查過,女皇陛下中毒之日推算起來,應當是在夏宴上。當日確有僕役看到三殿下向女皇喝的冰鎮梅子汁裡放過東西。是不是毒藥,就要勞鄭將軍和練
相國二位一起細查……」

  「不用查了。」一個冷漠如冰石的聲音驀地從金殿入口處傳來。

  安子卿紫衣峨冠,昂然步入金殿,眼角都不朝池君上和池枕月稍瞥,徑直走到玉階下才止步,朗聲道:「是我將毒藥交給蝶兒,騙他是滋補靈藥,要他放進女皇食物中。此事皆因我而起,與蝶兒無關。」

  金殿上刹那死寂,隨後便似炸開了鍋。

  池枕月臉色一變,剛想開口,安子卿兩道凌厲目光已直刺過來。儘管男人沒說一個字,卻足以叫池枕月背脊發寒,抿緊了嘴。

  安子卿這才移開目光,不理會金殿上諸人各異神色,對靜王肅容道:「一人做事一人當,我願領罪隨女皇長眠皇陵,還請靜王爺還蝶兒一個清白。」

  眾人聽他口氣,竟是自願隨女皇陪葬。其中不少女臣都是安子卿昔日的仰慕者,均面現不忍,自忖救不了安子卿,轉而紛紛替池夢蝶求起情來。

  眼看群情激動,靜王倒也不願得罪眾人,順水推舟道:「三殿下既然無辜,本王自會放他出來。」正要派人傳令去天恩寺放人,安子卿卻冷冷阻攔道:「等我入了皇陵後再請靜王爺放人,將他流放逐出赤驪,終生不得歸國。我的死訊,也請今日在場諸位日後切勿再提,否則蝶兒知曉,定會鬧個天翻地覆。」

  話音落,他轉身走下金殿。

  池枕月低頭,聽著身周慢慢響起的輕聲議論,雙手在袖中握緊了拳頭。

    ☆      ☆      ☆

  「靜王真要放了三殿下?」

  退朝後,池枕月沒有直接回府,跟靜王沿宮中金漆長廊緩步走著,待附近無閒人,追問前面那頎長背影。「夢蝶遲早會知道今日之事,到時……」

  「月兒你放心。你就將是瑤兒的夫君,我這個做泰山的,怎麼可能任由夢蝶那禍根活在世上威脅你?」靜王轉身,微笑著輕拍了下池枕月肩頭。「等安劍君死後,本王自會叫人將夢蝶逐出風華府,找個僻靜處偷偷一刀了事。這樣在眾家大臣面前也有交代,省得那些人腹誹本王言而無信。」

  池枕月面色稍緩,提醒靜王道:「舅舅可別忘了讓行刑之人將夢蝶的人頭帶回來。」

  靜王一楞,隨後大笑,震飛了枝頭屋頂數頭雀鳥。「月兒,你這硬心腸可不像你父親。呵呵……」

  池枕月心裡一咯噔,表面卻不動聲色,也笑道:「那多半像皇母了。」

  靜王又笑了數聲,轉了話題,邀池枕月一同回靜王府陪雪瑤玩耍去。

    ☆      ☆      ☆

  七日靈期轉瞬即過。靜王率赤驪皇族和都城百官全身縞素,護著女皇的冰棺,徒步浩浩蕩蕩地開赴郊外皇陵。

  安子卿也在人群中,仍是一身紫衣,髮髻和腰間都紮了白綾。抵達皇陵墓室大門前,他依舊一臉的漠然,任憑眾人將他雙手反綁,同女皇冰棺一起送進了墓室。

  沉重巨大的墓室鐵門緩慢閉合,再澆上火紅的鐵水封死……

  池枕月冷眼看著工匠忙碌,胸腔中終於輕鬆不少。從此,不用再被那雙劍鋒般銳利的眼睛看到心神不寧了。

  女皇又如何?女皇最寵愛的安劍君和三殿下又如何?照樣鬥不過他……他得意微笑,突然直覺有人在暗中注視著他,霍地斂笑扭頭……

  是池君上,正站在不遠處看著他。目光複雜。

   ☆      ☆      ☆

  冥符如雪花,漫天飄搖,遮蔽了頭頂熱辣辣的似火驕陽。送葬人群在樂手哀曲聲中默然返京。

  池枕月和池君上故意落在人群之後,跟眾人拉開距離。確定前面的人無法聽到他倆談話,池枕月才幽幽道:「二哥,你剛才為什麼那樣看
著我?」沒等池君上答話,他輕歎道:「你是不是覺得我很殘忍?」

  池君上無言以對。安劍君與他生父名為表兄弟,卻比同胞手足更親,更視他如親子。他一身武功也是出自安劍君傳授。見亦父亦師的安劍君如此下場,他心情自然差到極點。看到池枕月先前唇邊那抹躊躇滿志的冷笑時,忍不住心頭微寒。

  沒人比他更瞭解這看似與世無爭的四弟。那病弱單薄的身體裡,藏著顆對權勢幾近狂熱的心。從前尚在他羽翼呵護下,小心謹慎地收斂著,而今,越來越不加掩飾……

  他忽然覺得,自己就快抓不住枕月。

  他沉默著,聽見枕月開始咳嗽,逐漸劇烈,肩背都在顫抖。終於拋開心頭煩亂,扶枕月坐到路邊一株繁密樹蔭下,為枕月揉著背心順氣。
池枕月取出隨身藥丸,和著唾液服了幾粒,咳到發紫的面孔慢慢恢復常色,背靠樹身閉目喘息一陣後,才張開眼睛,對滿臉擔憂的池君上笑了笑。「二哥,你別擔心。呵,你沒聽說過好人不長命,禍害遺千年嗎?我肯定不是好人,一定不會早死的。哈哈……」

  「別亂說。」池君上輕叱,抬頭見前面人群已經成了排緩慢蠕動的小黑點,他蹲下身子道:「你走不動,我背你吧。」

  「我不想走。」池枕月反而拍著身旁草地,招呼池君上也坐下來。「難得今天輕鬆些,二哥你就陪我多休息會兒,看看風景也好。」

  池君上想說這皇陵附近除了山就是樹,有什麼好看的,但望見枕月臉上藏不住的疲倦,他終究拗不過這四弟,與枕月並肩坐在綠蔭下,遙望天地間綿延蜿蜒的山巒。

  鼓樂已經遙不可聞,唯有無數雪白冥符輕紗隨風輕舞,掠過兩人鬢邊、身畔……

  他在看遠方,枕月卻在看他。凝視良久,也沒有等到池君上回眸相望,池枕月輕輕笑了,將頭枕上了池君上左肩。「二哥,你的傷好了嗎?」

  「嗯……」

  「那你吹首曲子吧。我想聽……」池枕月喃喃道。

  右肩的劍傷其實尚未完全癒合,池君上還是從懷裡抽出洞簫,低低幾個單音後,清揚的簫聲飛遍山野。

   ☆      ☆      ☆

  記憶裡,他真正注意到四弟的那天,是在數年前女皇的壽辰上。眾人喧鬧歡笑,觥籌交錯,他卻嫌嘈雜,悄然起身,獨自去了林中。還沒走近,就在滿天飛旋飄零的紅楓中看到了枕月。

  那時的枕月,還是個十四五歲的瘦弱少年。正緊按心口半蹲著,哭得很小聲,還在斷續輕咳。「為什麼皇母就是不喜歡我送的壽禮?為什麼?……」

  他記起四弟之前送的是一幅皇母的畫像。小小年紀,丹青畫功竟不輸宮中畫師,將池女皇畫得栩栩如生。畫軸打開時,群臣都嘖嘖稱讚。少年也緊張又期待地看著池女皇。

  然而池女皇只是掃了一眼,就陰沉著臉,像往年壽辰一樣,將四殿下的壽禮拋下了玉階。

  少年楞住,隨後渾身輕顫,一步步走回座席上,呆滯的目光仍定定看著掉在地上的那幅畫軸,直至畫軸被宮奴清走。

  他和眾人都沒有留意少年是什麼時候離開了宮宴。金殿上,其實也沒幾人會去關心這個生父早逝又最不得女皇寵愛的四殿下。他並不想去
打擾池枕月,正準備離開,卻看見枕月全身劇震,整個人倒在地上,手腳一陣痙攣抽搐。

  「救、救我……」少年氣息微弱地輕喚著。

  他知道四弟自出娘胎,就比常人孱弱,心肺更因為未足月的緣故,先天就帶了缺陷。御醫甚至說過,這四殿下的身體若不善加調養,隨時都可能猝死。

  要是現在不救,少年會死吧……他猶豫了一下,過去扶起這平素並沒什麼交情甚至連話也沒說過幾句的四弟。

  少年眼角還在緩緩淌著眼淚,秀氣的臉蒼白如紙,唯有眉心那顆朱砂痣殷紅似血,竟有種觸目驚心的淒豔。看清他後,少年用盡所有的力氣扯住他一點衣袖,儘管那力氣在池君上眼裡,根本微不足道。輕輕叫著:「二哥,二哥,救救我。」

  他歎口氣,讓少年半躺在他腿上,伸掌貼住少年背心,送去點滴真氣。

  少年急劇起伏的胸膛終於逐漸平緩,雙眼像怕他會逃走似地望著他,瞬息不眨。十指也緊緊抓著他袖子,彷彿那是天底下唯一的依靠。
那一刹那,池君上只覺自己倘若放手離開,少年就會死去。

  他是少年的全部……這念頭來得突然,卻又那麼理所應當。他於是騰出一手,輕撫少年被冷汗浸濕的長髮,讓少年慢慢放鬆下來。

即使少年氣息復原後,他也沒有起身,而是輕輕吹起了洞簫,看著少年在清幽舒緩的曲聲裡一點點闔起眼簾,墮入夢鄉。少年嘴角,甚至還露
出點淡淡笑容,顯然做了好夢。

  他的心臟,竟有些微發酸∣∣眼淚和悲傷,實在不該出現這少年身上。他想看少年無憂無慮地歡笑,拱手江山,也不過是為了討少年一個歡顏……

    ☆      ☆      ☆

  池君上惘然擱落洞簫,才發現天邊紅日半墜山巒間,風裡帶了絲縷暑氣斂盡的涼意。

  靠在他肩頭的人鼻息微微,已然入夢。

  他對那隨著年歲增長出落得越發秀美的容顏癡癡望,剛伸手摸上池枕月鬢角,想拿走掉在池枕月頭髮上的一片冥符,池枕月已霍然驚醒。
睜眼那瞬間,全是戒備陰狠,看得池君上胸口一陣抽痛。

  「二哥,是你啊……」池枕月鬆了一口氣,又靠回池君上肩頭,仰頭就看見樹身上纏繞著一株藤蔓,依附著大樹爬得極高。他笑了笑,道:「二哥,這藤真幸運,有這棵大樹撐著他,可以爬那麼高。二哥,你會不會也永遠撐著我?就算哪天我老了,醜了,你也不放開我?二哥……」 

  池君上聽著他撒嬌,換在平時,早親了上去,如今卻一陣惘然,無言以對。

  池枕月等不到回答,也有些失落,斂了笑容,瞇眼遠眺晚霞夕照,悠然道:「如果我們永遠都能像現在這樣,看風景,聽曲子,別的什麼
也不去想,該多好。二哥,你說是嗎?」

  池君上沉默片刻才澀然道:「你已經決定要娶妻,日後縱使你我還能時常見面,也不可能永遠像現在這樣了。」

  池枕月心知二哥仍在糾葛他擅作主張答應了靜王親事,面色微沉。「二哥,你又來管我了。你明知道我登基後,就算不娶雪瑤,也是要立后妃的。你要是還氣不過,你也成親好了,你我就算扯平了。」

  他最後一句其實帶了三分無賴,想引池君上一笑了之。池君上卻沒笑,輕旋著手裡洞簫,低頭不語。半晌才緩緩道:「枕月,告訴我,你
究竟想要得到些什麼?」

  「想要什麼?」池枕月被他問得一楞。

  池君上看著他,柔聲道:「赤驪皇位對你就真的那麼重要嗎?當上了赤驪國君,你是不是又想要成為天下霸主?枕月,你心裡,真正想要什麼呢?」
「二哥,你今天是怎麼了?」池枕月眼裡真正流露出些許陰鬱,「你後悔幫我了?」
池君上靜靜道:「你當初,不是這樣的。」
池枕月猛地站了起來,聲音都在顫抖:「二哥,你不想再幫我了嗎?」
池君上話出口,就已經懊悔,見池枕月一張臉雪也似煞白,忙跟著起身去拉池枕月的手。「枕月,你別多心。」
手抓了個空。
池枕月咬著唇,放腿便跑。充耳不聞池君上的呼喚。奔出沒多遠就一陣胸悶氣促,心如擂鼓,他張嘴大口大口地喘氣,突然覺得胸口脹痛難言,蹲到了地上。
「怎麼了,枕月?」池君上快步走到他身邊扶起他。池枕月嘴唇印堂都透出駭人紫氣,語帶哭音,小聲道:「二哥,連你也討厭我了。我……」

  「別再說話。」池君上打斷池枕月的哭訴,手按池枕月心口凝神導氣,輸了些內息過去。

  池枕月果然沒再說話,卻有幾滴淚水慢慢滲出眼角,沿著腮幫子跌落塵埃。

  池君上收回手,轉而輕揉少年烏黑柔亮的長髮,靜等池枕月紊亂急促的呼吸平復。眼看日頭已經完全沉入天地交接處,僅留最後一抹血樣
殘紅,他背起了池枕月,緩步朝宮城方向走去。

  「枕月,枕月,二哥喜歡你,一直都沒有變……是你變了,不再像從前那樣需要二哥了……」他邊走邊輕聲自言自語,也不知道池枕月有沒有聽到。只有頸後一點點的濕熱,告訴他池枕月還在默默垂淚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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